文/劉克襄
黃昏時,我們駕駛的舊車緩緩地開在狹小的產業道路上。前方的水灘,有四五十隻小辮鴴剛剛飛降,正在忙碌地覓食。其中一隻去年繫有足旗的,叫做阿肥仔,居然也在這群才抵臨不久的候鳥裡。
十一月底了,眼前的水灘剛剛才採收花生,注入田水。許多昆蟲和蚯蚓鑽出,吸引了好幾批小辮鴴到來。牠們覓食的周遭,還有許多等待採收的花生田,以及一些蒜頭、蘆筍、芥蘭菜等蔬果,正盈盈茂發。
按過往的慣例,不少農路被使用來曝晒花生。好些農民不斷用耙子翻動,好讓每顆花生都晒足陽光。而一些大型採收機,繼續在田裡忙碌。這樣的風景,少說會延續兩三個星期。
此時,正是小辮鴴來台之際。牠們是鴴鷸科鳥類最晚抵達的,其他候鳥早就到來。每年小辮鴴在台度冬的數量,接近一萬六千隻左右,約莫有九成在雲林。主要集中在元長、土庫一帶的花生田,因而搏得土豆鳥的雅號。
但土豆鳥不吃土豆,只吃花生採收後田裡的昆蟲和蚯蚓,農民自然視牠們為幫忙除害的益鳥,因而對牠們相當友善。近幾年,生態保育意識興起,農民更熟識了。提到牠們,甚而有一種帶來福氣的氛圍。我初回抵達,有些人看我一身野外打扮,不免笑道,「你們是來看豆仔鳥的喔?」那種口氣,隱隱帶有一種驕傲。
土豆鳥習慣晚間覓食,白天約莫午後兩三時,會有另一次用餐的高峰。我們到處搜尋,不斷仰望天空,或者眺望遠方。隨時都會有土豆鳥,三兩飛過。又或,三四十隻施施然到來。此時便得仔細盯著,看看牠們降落哪個位置,再趕過去。
回想過往賞鳥,我見過數十隻土豆鳥的經驗,已是八○年代初,在關渡沼澤。牠們的體型比一般鴴科鳥類大,一樣有典型的短喙和大眼。可鮮明的龐克頭,那種萌相便獨一無二。猶記得那年十月,牠們站在淺水灘休息,頭頂那一束長長的羽辮,因著逆風,不時翹得高直。而背部羽色的金屬色澤,剛好有陽光照射,隱隱展現絢爛的斑斕。
跟我一起坐在車子裡的,是一對父女。吳崇漢早年在大學教生態旅遊,跟我一樣都有三四十年的賞鳥經驗。如今長時以元長這一區域的花生田,做為研究據點,持續關注土豆鳥的生態習性。他不僅熟悉土豆鳥的一舉一動,甚至把牠們當成家人關切。
女兒沛玲從小跟著看鳥,大學時一樣選擇生態旅遊相關科系,出了社會更毅然承傳。自二○一 九年,他們開始投入土豆鳥的研究,探討土豆鳥的度冬行為,花生田和土豆鳥的依存關係。甚而進行繫放,追蹤個體飛回北方的路徑。甚而遠到大陸東北等地,進行夏日繁殖的觀察。
經過長期研究,他們早就深知,並非每一塊花生田,注入田水,土豆鳥便會前往。栽種方式愈為友善的耕地,方能吸引牠們前往。反之,有些地方再如何水汪汪一片,牠們連半點蹤影都未看到。經過長時觀察的數據,他們整理出這一微妙差異。土豆鳥跟人類一樣,懂得食安。
他們也協力幫助花生農。譬如返鄉青農李政學,致力於有機花生的栽種,期望能改善土地環境。這一性質的花生田,收割後,土豆鳥特別偏好。可有機花生照顧不易,必須有合理的收購價錢。他們也積極幫忙,找到購買的廠商,讓他能安心契作。
在這一遼闊的農地,如果有農民願意從事友善栽作,他們抱持一起努力的信念,擴大友善的環境。花生農和土豆鳥在這裡,可以共存共榮。無庸置疑,他們是國內最專業的土豆鳥研究者,但更讓人欽服的,便是堅持生態本位的理想。保育為要,但得放在整體環境和農業的永續,多角度去思考。
那隻叫阿肥的土豆鳥,是去年十二月十日在雲林繫標的。春天時,飛回北方家園。今年十一月,再南下時,他們用衛星定位,發現阿肥在台灣海峽飛過頭了。後來在高雄外海,才橫向東飛,進到陸地。接著,再北返雲林。從這一點足以證明,土豆鳥即使在度冬的家園,還是有所堅持。知道哪裡安全,可以提供食物。
那天黃昏,因為遇到阿肥。眼前花生田裡的覓食隊伍,愈發美麗。四五十隻土豆鳥,在無人打擾的水灘裡,安心地啄食。
北風徐徐吹來,好幾隻的頭辮,在風中高高豎起,更清楚地帶出了,金屬羽色的璀璨。在雲林的花生田,他們也把自己的快樂和幸福,拉得又高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