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一早前往崇德街傳統市場買菜，回程時，繞道辛亥捷運站，走進後面的山徑。

那兒有座興德公園，以前都是墳墓。晚近十年，仍有少數幾座尚未搬遷，周遭也繼續被大面積的公墓環繞。墳墓遷離後的山坡，相關單位栽種了許多本土植物，諸如黃槿、朴樹和赤楊等等，藉以防止土石崩塌。

清明節即將到來，我想看看山坡目前的狀況，順便看看有無九尾草長出。多年生的九尾草，根莖適合燉雞，過去便常熬煮，大人補身、小孩換骨皆宜。吾鄉大肚山栽種成田，早已是重要經濟作物，如今北部山區會生長，意義自是不凡。

才抵登山口，只見一隻大冠鷲緩緩拍翅，從眼前佇立的朴樹飛出。牠大概未料到一早有人到來，那驚慌躍飛看來有點無奈。拍翅一蹬，方長出嫩芽的樹枝震盪許久，還掉落露水。

我看得出神，後面有人靜悄悄出現。興德公園是墓地重整的環境，不要說早上，一整天都無人蹤也不意外。但清明時節，合該有修葺者。因而此時有人，我倒不覺得奇怪。

上山來的是位老先生，穿著看似一位工人，雙手分別提了一桶油和八九瓶礦泉水，頗為奇特。我跟他打招呼，探問這麼早上來，是否要整理墓園。

許多人家平常年繳交三千，請墓地管理人幫忙照顧祖墳，定期除草。清明時節到了，他們才上山祭拜。但管理者往往都是趕在清明前夕，才會大力清理，好讓後代子孫安心。

眼前的老先生，卻非這類山蟑螂，或是靠墓地整修過活的。他是除草工人，所屬的公司跟公部門有簽約，平常工作便是在公園等環境除草。這幾日和夥伴，都待在興德公園。

他手上拎的是柴油，待會兒要裝入除草機；礦泉水是要用來喝的，大熱天，一個人少說要四五瓶水量。除草機器前幾日便搬上來，擺置在山坡。一位移工婦人尾隨而來，他們分別走進不同的坡地工作。

冬天時，草木生長緩慢，約莫一個多月，除草一回。若是夏天，大概三個星期就得整修了。他每天工作八小時，一天工資一千八。聽從公司派遣，在北台灣四處工作。

我趁機問，在這裡除草有無注意到九尾草。他愣了一下，似乎不清楚這種藥草，我提示像人蔘、羊奶頭的根，可以燉煮雞肉。他想想又搖頭，表示從未看過。

拾級而上時，我想幫忙提一袋礦泉水，他婉謝了。我跟他說自己早上偶爾會來這裡爬山，但一直找不到抵達稜線的山路，不知他除草時，有無上到稜線。

他說只在公園範圍工作，並未抵達山頭。還誠實地告知，除草至今，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在此運動。我差點失聲呵笑。

突然間，他反問我，「你有看到一條龍嗎？」

「一條龍？」換我愣了一下，隨即想到是綬草。怕他聽不懂，一邊回答這個草名時，還一邊比手勢，形容為開紫紅花的小型草本，花柱慢慢盤旋而上，高度可能只有五六公分。他點點頭，高興地說就是它。

像條小蛇，不，紫紅色小蘭花呈螺旋排列，更像是條金龍，盤樹而上。一般稱謂清明草的，除了開黃花的鼠麴草，便是它了。

但我告知，這裡樹木過於密集，空間泰半被向陽性的樹種占領，下面雖有雜草，多半也十分高大。綬草需要的是短草空間之開闊地，這邊並無適合的環境。

「你找一條龍幹嘛？」我轉而問他，心裡頭浮升一個工人趁除草時，順便摘採，當做藥草的想像。

結果他的回答大出我意料。如今他特別注意它們的存在，尤其是此時。公司有交代在公園除草時，割草機最好離地十公分，避免傷害到綬草。聽說它們很珍貴。

我聽了，不免有一小小的驚喜和感動。去年跟幾位愛好自然的小學老師聊天，他們最害怕校方交辨的除草方式。除草工人常被授命，一律把草地理成小平頭，尤其是春日草木茂發時。操場和花圃的雜草，因此常清得一乾二淨。

綬草開紫紅花的春日，無疑為草地添增更多綺麗，其他花草也競相爭豔。結果除草機到來，年復一年的鏟除下，綬草愈來愈少見，讓人徒呼負負。

他們曾投書，希望相關單位派遣除草工時，不論在公園或學校，都要特別注意。盡量保持一個割草高度，不只綬草，連一些珍貴或不珍貴的雜草和昆蟲、菌菇都應該有存活的空間。

從這位老除草工的認知，看來這個建議是有被採納的。我很興奮，一早便跟友人分享這個消息，希望他今天去學校上課，帶著來日更好的快樂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