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凱駱
文/林念慈
或許是受到日劇的影響,踏入職場後,也習慣下了班到居酒屋小坐,感受浮生若夢的氛圍;一杯啤酒、一盤毛豆像開關,關掉緊繃,打開真實自我,儘管日本年輕人笑言這是「昭和大叔」才做的事,但民國大嬸做得理直氣壯。
我漫不經心地吮毛豆,豆香鮮甜,再拌上蒜頭、花椒、麻油、黑胡椒等佐料更開胃。座位面對老闆收藏的酷斯拉模型,正張牙舞爪地向我噴火,但現在除了早上鬧鐘沒響之外,已沒有什麼能嚇到我。
店裡播放著昭和時期歌手澤田研二的金曲〈任意讓時光流逝〉,慵懶唱腔讓悲傷的歌詞不那麼沉重,更添幾分迷離;天王如今已是蠟梅染霜的年歲,雖不復盛世美顏、美聲,但嗓音裡多了故事,說「謝謝」的姿態也愈發誠懇。
眼前小碟裡的空莢愈來愈多,有點像被拉開拉鍊、棄置路邊的行囊。
其實我算不得離人或游子,這裡一直是我的家,全家人南遷,而我獨自留下工作,一切合情合理,但心情依然像是被丟掉的行李。
三十歲才獨居,有點遲了,我背負著已定形的性格與情緒,吃力地爬上五樓的分租套房;一邊看電視,任罐頭笑聲流瀉,一邊打開超商買來的鹽煮毛豆,唇舌刷過豆莢上的細小絨毛。聽說毛豆的蛋白質含量豐富,熱量又低,有助於控制體重,結果我並沒有控制住任何事,健康和人際關係都不可收拾,只是平白「犧牲」了一包包的毛豆。
人一寂寞,所有感知都變得犀利,容易自傷自憐,就連吃微波加熱的食物也悲從中來,並不可救藥地憶起年少往事。例如大學時跟朋友在淡水河畔踩協力車,並大聲大聲地念詩,那時歡喜,不在意路人側目;記得我背了〈春江花月夜〉,也讀《詩經》:「中原有菽,庶民采之……」菽即豆類,未成熟時稱毛豆,長成後,黃皮者叫黃豆,黑色種皮者為黑豆,三豆本一家;唯一不同的是,毛豆青澀,仍暢想未來,而黃豆與黑豆再無法回頭,通常被榨成了豆漿,或一摔就碎的豆腐。
人生是什麼滋味?總要剝開吃了才知道,而我現在吮的是毛頭小豆,還邊吮邊想念當黃毛丫頭的自己,以回憶佐酒,這情境應是中年哀歡的最佳詮釋。趁著有些微醺,我舉杯致意,遙敬歲月,也算對影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