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澤民
清晨小城像剛洗好的碗,還帶著一圈未擦乾的水痕。我牽著大狗沿溪而上,溪水緩慢,像一封拖稿太久的情書;岸邊苦楝樹影子伸進水裡,我的步伐一跛一跳,前晚的心事像鞋裡的小石子,怎麼抖都抖不出來。
第一座橋下,有個國中男孩在練小號,音色帶點早起的沙啞。水面聽得很專心,偶爾幫他把破掉的音符攤平。男孩爸坐在階梯上,替他翻譜。我們經過時,男孩忽然停下:「叔叔,你覺得我吹得像什麼?」我對著他眼裡那點謹慎說:「像春天剛拆封。」男孩笑了,彷彿有人在他肩上貼了一張通行證。
堤岸有一群小學生在牆上畫畫。孩子氣的魚、老人的船,還有某個人家的門牌號碼,像是要把失散的日子一一貼回來。我看見一個小女孩蹲在地上,對著一條灰色裂縫塗藍。她母親在旁邊說:「畫河就得把裂縫也當河的一部分,這樣它才不會寂寞。」大狗把鼻子湊過去,小心翼翼像在聞一支剛出生的句子。女孩抬頭問我:「叔叔,河會記得我們嗎?」我說:「會,但它的記憶比較像流動的相簿,翻得過去翻不回來。」母親笑我會說話,小女孩則把藍色又加深一點,想讓河記得得更牢。
靠近第二道弧形的石橋,清潔隊在撈垃圾。一個阿伯撈起一隻透水的皮鞋,鞋帶像溺水後的眉毛。他把鞋掛在欄杆上,我說:「可能,有人想丟掉以前那個走錯路的自己。」阿伯瞇起眼:「你是寫字的吧?寫字的人比較不怕說錯話,因為他們會再改。」我們哈哈大笑,笑聲順水滑下去,像長出鰭的句點。
大狗在一旁蹲坐,神情嚴肅,被任命為堤防上的臨時良心,尾巴在地上掃出一行行暫時的文字,任誰也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