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戴定國
哈佛大學景觀建築教授卡爾史泰尼斯(Carl Steinitz)表示,在美國的丹佛市,看到那裡的山是每位市民的權利,若有任何東西擋到、侵犯了視覺權,可以提出法律告訴。
景觀師與建築師不同,他們觀照建築以外的大環境,看是否與天際線、水岸及山脈相容。建築師建構「點」,景觀師鋪陳「面」。但城市的建立不是一朝一夕,沒有哪個景觀師能獨力觀照全局,於是城市自發成長,天際線不斷改變。
英國王儲查理王子一向不支持建高樓,倡導尋求替代方案,今年七月他參與倫敦北部一項開發的討論。他表示,首都作為「村莊之城」的獨特個性,正被「毫無特徵的」高樓大廈和「構思拙劣的」開發項目破壞。
對倫敦這個古城來說,高樓大廈正在破壞它的傳統天際線,地標倫敦塔橋旁出現「對講機」,是一棟前衛的全玻璃帷幕大樓。「古今對照」是相容或相斥,沒有定論。
倫敦瘋魔症 傳統讓位
天際線又稱城市輪廓,是由高樓大廈與天空構成的人為天際。評定全球出色天際線的組織,多以摩天大廈高度為評定準則。二○一二年,香港被選為「十大天際線」城市之首,稱它猶如「垂直城市」,發展迅速,景觀日新月異。
香港的「殊榮」來自地窄人稠的不得不然,許多城市不喜歡上榜。近年,紐約第五十七街被形容來了一群伸展台的模特兒,超級高挑而瘦削:直衝雲霄的細長單薄公寓大樓。「賣點」是中央公園的風景,但富裕的屋主有了絕佳視野,卻給公園投下長長的陰影。
這些大樓激起一些市民的憤怒:涉及高聳建築時,是否需要加強公眾監督?「我們在將城市的天際線出賣給富豪?」紐約前任市長彭博也不無憤怒地回應,「世界各地億萬富翁移居這裡,是我們的福氣。他們提供稅收。」
倫敦極力保護傳統天際線,幾世紀來,聖保羅大教堂的穹頂一直主宰著天際線,直到一九八○年,西敏寺銀行塔樓出現。如今,倫敦出現評論家所言「摩天大樓瘋魔症」(Skyscrapers Gone Wild),將興建兩百五十棟。部分倫敦人不高興,認為給天際線造成擁堵,且屋主像在紐約一樣,大多不住,等待漲價賣出,所以也沒繳稅。
《紐約時報》說,摩天大樓高過樹木,中央公園的景致將很快被遮住。「透過立法來管理人們的品味,並非易事;但這並不意味,紐約應把自己輪廓的設計權交給建築商。」
紐約市藝術協會發表《意外的天際線》(The Accidental Skyline)報告,對紐約人沒有參與五十七街的「崛起」表達不滿。它表示,任何能在中央公園投下影子的新大樓都應得到城市規畫委員會批准。
曼哈頓高樓 形成峽谷
但對很多英國人來說,除了建高樓,沒有替代方案。倫敦市長強生指出,一些人認為高樓太多,反對倫敦北部的開發是「瘋狂」行為。這也罵到查理王子嗎?強生表示,建高樓是因人口日增。前任市長利文斯通也主張升高天際線。
英國研究機構「創建街道」(Create Streets)表示,真正的解決方案不是新建高樓,而是繼續建造低矮的聯排房屋,該組織堅稱建高樓的成本高很多。倫敦市中心的皮米里科住宅區,都是維多利亞和喬治風格的聯排房屋,將在接下來十八年裡重建,但會採用類似的住宅格局。
倫敦大學學院最近發布報告稱,最繁華的城市都保留了傳統的街道網絡。令人驚訝的是只要有街道,人們不在乎建築高矮。「曼哈頓高樓間的『峽谷』也是以人為尺度的。就算頭頂有幾十層樓也沒關係,因為人的身高是差不多的,而且我們一般不會抬頭去看店面以上的樓層。」
這份矛盾的報告,事實上是個妥協。倫敦奧運舉辦地區占地廣,將興建一萬套住宅,包括四棟高樓、五個「村莊」。報告稱,「在建高樓、捍衛傳統聯排住宅間,存在一個平衡。」
相貌平平 完美巴黎?
巴黎最後的摩天大樓原是一九七三年的蒙帕納斯大廈,這座五十九層的黑色大樓被視為災難,常列入世界最醜十大建築榜單。巴黎人常開玩笑說,它的視野是全城最好的,因為只有在這裡你看不見它。市政府後來禁止蓋摩天大樓,直到四十年後。
去年民調發現,六成二的巴黎人反對新建摩天大樓,甚至包括有迫切需求的新住宅大樓。但經濟停滯,市長樂於在相貌平平的巴黎看到巨大的投資計畫:在凡爾賽門附近,一座三角形大廈將提供五千個建築工作機會。巴黎的年輕人也傾向從正面角度看待,「它能創造就業機會,也可能有利於周圍的商業。」
但拯救巴黎協會(SOS Paris)反對該計畫,原因:它不是大廈而是一面牆,會令周圍街區見不到陽光。最根本原因是擔心它破壞巴黎的外貌和感覺,「遊客來這裡不是為了看曼哈頓」。
有市議員強調,這座城市的歷史證明,孤零零的高樓是災難性的,「它們壓制了周圍,巴黎的天際線將不再完美。」一個退休市民也說,「我們不是在杜拜。在巴黎,我不喜歡被巨大的建築包圍。」
城市的步調 從歷史中重建魅力
澳洲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教授荷叟說,台北看似混亂,卻是個「可運作城市」(Working City),違章建築在她眼中是「讓街景生猛活躍」的關鍵。這不是澳洲人覺得「外國月亮圓」,台北市一個都更官員透露,他也很欣賞違章建築。
「景觀」有各種不同面向,從人文歷史、文化、自然生態到學校、公園;城市的步調與天際線,得從整個系統來思考。
法國人類學大師李維史陀曾說,從閱讀、思索到著迷,提供我們逃避的機會,逃避大眾化現象,「一種愈發一致、無趣、再無性格可言的普適性」。他生於一九○八年,活了一○一歲,見證了一整個世紀鄉村的衰微與現代都會的建構與解構。
對懷舊者來說,由上到下規畫的結構嚴謹城市,正是所謂無趣的大眾化。《華爾街日報》曾刊出大陸作家李靜睿的〈在傳說中重建城市〉,談紐約的城市風格,說格林威治村與東村間夾著小小的華盛頓廣場公園,放鬆,散漫,沒有目的,「充滿上演故事然後將這些故事變成傳說的可能」。
香港人類學家周雷七月在《紐約時報》發表〈尼泊爾城鎮化〉,談尼泊爾的首都,在上世紀六○年代前保持了令人驚異的「中世紀相貌」,是一座踱步行走,一步一神廟,五步一神壇的格局;如今機車、卡車摩肩接踵,生態迅速惡化。
加德滿都山谷已失去九成五的古建築,代之以新城鎮,聯合國一度考慮從世界遺產名錄移除。這個高山國家,應從歷史中重建魅力。它的山峰與峽谷,絕非如於曼哈頓那樣的。
Yimby與Nimby 走開,我要陽光
截至今年六月,全球一百二十六座興建中的超高建築,有七十九棟在中國。未來五年,中國將占世界超高建築的七成一。是的,中國正在「崛起」。
英國為防止新建築抹去歷史的痕跡,嚴格規定改建、新建,風格、色調都必須相符。倫敦曾被稱為保護主義者泛濫的城市,現在,天際線開始變了。
創辦New York Yimby網站的費達克才二十三歲,網站以支持開發為訴求。「我們很多同齡人看法相同。大家來到紐約,就是出於這個原因。」Yimby(迎毗效應)全稱是Yes in My Back Yard(可以建在我家後院),從「Nimby」(鄰避效應, Not in My Back Yard,不要建在我家後院)衍生而來。
參與New York Yimby討論的有開發商、建築師、高樓大廈愛好者,他們喜愛紐約日益擴張的高樓叢林。費達克認為,好的開發對城市有積極作用。至於反對開發的人,他說:「他們基本上是自私的,不希望自家房子的視線被擋住。」
在紐約這座城市,他最喜歡的建築都是龐然大物,包括五十七街的,也就被批評給中央公園投下長長陰影的豪宅。《紐約時報》以〈擁抱紐約高聳的天際線〉一文報導了費達克的熱情,但沒說他住的高層建築,視線有沒有被擋住。
視線被擋住,可能連帶光線被擋住。希臘哲人第歐根尼對亞歷山大大帝說:「走開,不要擋住我的陽光。」生活裡要有視線與光線的「自私」,與歡喜擁抱高樓的「自私」,正是Yimby與Nimby不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