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淑貞（國立中興大學中文系特聘教授）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



其貌不揚、人稱「溫鍾馗」的溫庭筠，可以寫出熏香掬豔、眩目醉心的詞作，堪稱最喜歡為女子代言的詞家。透過細膩的筆端，我們看到他以精妙豔絕之詞，抒發女子幽深如井的心境。然而，如此細膩摹寫，究竟是表述女子綺怨心思之流轉？抑是以香草美人的方式，托寄自己懷才不遇、不為人知的哀感頑豔？成為千古之謎。

本詞是一首久候情郎未歸的詞，僅僅二十七字，巧妙地將女子一天的心境變化表露無遺，既情意款款，又痴迷失落。

整闋詞像一齣戲劇，清楚表述人、事、時、地、景的動作、行為與戲劇張力。人，指盛裝打扮的女子；地點，在望江樓；時間，從早上起來梳洗，直到夕陽西下；事情，指等候情郎歸來。全詞將女子早起打扮、等待、未歸、惆悵、斷腸的心思流轉，刻摹入裡。

整闋詞也像一幅圖畫，將畫面定格在江樓，女子遠望千帆過盡的悠渺，唯見江水悠悠，暮色蒼茫，深情綿邈，情韻幽深。

一場無歸的守望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梳洗」寫出女子將自己打扮成盈盈的花開一樣，將最美的容顏端出來，讓情人好好地珍惜品賞。然而，「獨」字寫出了深閨寂寞之感，寫出百無聊賴的心思，也寫出一個女人為了愛情可以撐起整片的寂天寞地。

「望江樓」是個很美的意象，駐立江畔的樓頭顒望，流逝的是一天的時光，也可以虛融含渾的，包括或累積成每一月、每一年，甚至是一生的時光。人的青春也將如流水，而遊子究竟歸不歸來？抑如江水永逝不歸呢？

「過盡千帆皆不是」，等候的心情是滿心喜悅的，待千帆過盡，等不到一張熟悉的容顏佇立眼前，只能委頓地飄沉在心底深處。「過盡千帆」寫出了專心致志、專一守候的痴情，「皆不是」寫出了落空的悵漠惘然。

「斜暉脈脈水悠悠」，全句雖是寫景，卻是以景寓情，敘寫女子含情脈脈的等候，直到夕陽西下，仍然未見歸人。那種悵然、惘然，一如悠悠不盡的流水，蘊藉含蓄，饒富惆悵。

「腸斷白蘋洲」，等不到情人歸來，女子也寸寸縷縷傷心。古人常以白蘋洲泛指戀人分手之處，溫庭筠也化用白蘋洲，作為「以景結情」之用。「腸斷」二字具體刻摹女子從希望到失望，雖顯露無隱，卻是真情實感的表述。

她的永恆等待

整闋詞款款深情，充滿女子痴迷等候、搖蕩心思的情緒變化。由盛妝打扮的喜悅，到等候的孤獨幽微，再到過盡千帆的失望，末拍以「腸斷」作結，有惘然絕望、黯然銷魂之感。

全詞以「望」字作為全日守候眺望歸舟之具體動作，隱含盼望歸人的心緒流轉；以「獨」字刻摹女子深刻的寂寞，因為寂寞，期待情郎歸來之心更殷切；以「腸斷」二字幽微寫出一切希望的落空，空虛之感再度襲上心臆，失落之情也彷彿瀰漫在分手的白蘋洲上。

以「水」意象烘托全詞：流水有滔滔不竭的意象，象徵溶溶似水的深情不斷；有長流遠逝的意象，象徵青春流光遠逝不歸；有波濤起伏的意象，象徵心情意緒的跌宕。思婦的深情厚意，透過具象的流水，烘托出層層疊疊、既抽象難以言喻的情思，又婉轉迂迴難以曲暢的深意。

溫庭筠託借女子口吻與身分，敘寫終日望歸舟不至的悵然，文字密麗，情意綿長，能據實刻畫女子空虛失落之情，表現出空靈搖蕩之境，豐厚蘊藉，與鄭愁予《錯誤》：「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有著同樣「跫音不響，春帷不揭」的等待心境。遂將一人一時一地之情，化成千秋萬世女子候歸的典型形象，銘刻在中國人的心臆裡。

摘自《理想的讀本．國文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