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淑貞（ 國立中興大學中文系特聘教授 ）

《人間福報》推廣讀報教育，特別推出【想讀】版面以饗讀者。本版精選《理想的讀本》國文篇內容，邀請學者導讀古今中外名作，帶領大眾深入經典，盼藉此提升讀者文學素養，在書香中拓展視野，探索人生智慧。



正單衣試酒，恨客裏、光陰虛擲。願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隔。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嫋，向人攲側。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站在歷史的涯岸上，看著如潮水波湧的仕宦之路，究竟要隨波起伏，抑是千萬人我獨往地走出一條卓犖不凡的道路？

在情愛無憑與宦海浮沉中，周邦彥創製曼聲促節、繁會相宣的詞調，及富豔精工、典麗縝密的詞，譜出悠揚的生命樂章；也為詞史創造出總結北宋，開出南宋典麗婉約格律派的詞風，將幽微難遣之情，銘鑄成一篇篇傳世的歌吟，永世傳唱。

周邦彥，生於北宋仁宗嘉祐元年，身歷仁、英、神、哲、徽五朝。一生仕宦，正當北宋新舊黨爭衝突之際，仕途也隨黨爭而浮沉。周邦彥隸屬新黨，仕宦期間性情轉變，由追求仕進，轉為委順知命。徽宗時，任職大晟府提舉，因妙解音律，審音定調，充分發揮所長，遂以「顧曲」自名廳堂，有《清真詞》傳世。

好聽難唱的〈六醜〉

宋徽宗曾問周邦彥〈六醜〉曲牌由來，他回答說，該曲牌犯六調，是最好聽的調子，卻很難唱。暗用高陽氏有六個兒子，非常有才氣卻長得醜陋，所以用「六醜」這個曲名來比賦。

題為「薔薇謝後作」，是因花有感而作，屬詠物詞。整闋詞以詠薔薇為主，藉花落比況羈旅行役及深隱不為人知的情志。

全詞為雙調詞。上片，寫客居悵然的惜花惜春之情。先寫在異鄉的感受：虛擲光陰、春歸無跡。再寫惜花心情，惜花即是惜春，夜來風雨落花滿地，無人憐惜，只有蜂蝶還叩窗往來。先由主體的感傷再寫到客體的落花，由春歸外在景物引發內心的悵然。

下片，寫強簪殘英的心境流轉。先寫小駐東園的悵觸，再寫枝椏牽衣彷彿要傾訴離情。次寫勉強將殘小花朵插上頭巾，卻不似盛春時花顏燦豔向人求媚。最後，藉紅葉典故寫無盡感傷。

全詞以薔薇作為主述對象，細膩鉤勒花的形象，暗用「託物言志」來烘托主體心境：

一、寫薔薇的花開花落，喻示人生的盛衰起伏變化。

二、寫春歸闇然，藉由花殘飄零，喻示人生春天終將流逝，繁華盛景終將消歇。

三、寫行客悵然，同是寓寄在世間，薔薇暫開枝頭，行客飄泊異鄉。憐惜春花被風雨摧殘，猶如人生被年歲摧殘；憐惜花落無人見惜，猶如行役客居無人知會；春歸之後花兒殘小，猶如羈旅行役之後的落寞心境。

四、寫斷紅相思，勸落花勿隨潮汐飄向遠方，而自己幽情深意比落花更不如，只能隨著仕宦的潮汐飄泊遠行。

表層寫花，深層寫客居異鄉，既能不即不離，又能離形得神，層層轉折，將百轉千迴的心境深刻轉繹。

永恆之悲：悵客裡光陰虛擲

悵漠哀感通透全詞，以「悵客裡光陰虛擲」作為書寫軸線。寫哀傷春歸，即是哀傷青春虛擲；寫哀憐花兒飄落，即是哀憐客居異地飄泊未歸。而光陰虛擲，寫出人類永恆之悲，正是這種傷逝，不能回挽。

「為問花何在？」痴問花的家在何處，其實是問自己經年羈旅行役，家在何處，因何不歸呢？寫花被風雨摧殘，桃蹊、柳陌是落花香澤所在，落花至少有香澤可遺，而作客異鄉的落寞行旅，真是「一去無跡」，豈能不慨歎人世漂泊無歸呢？

花落離枝，猶能入塵土、水中，自己作客異鄉，何年回歸，不得而知。末拍勸花莫隨潮汐遠行，不寫自己，反而寫花落遠行，實則虛寫仕宦起伏不能自主的無奈。

全詞筆法一唱三歎，將光陰不可追挽且自傷虛擲光陰的永恆悲感表露無遺，人生的況味深蘊其中。

摘自《理想的讀本．國文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