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有回春末,跟一群友人,從三灣循一條隱密的山路,意欲走回造橋,藉此了解此地客家人,七十年代的勤儉生活。
這條山路並非交通要道,如今仍保持過往的環境。根據在地文史,早年客家人從中港溪上岸,逐漸往東的拓墾,誠為漢人往內山開發的縮影。或許是有心於這一風物的調查,走到半途時,美好的故事便接連而來。
最初有一位阿婆,在路邊摘菜。附近都是地瓜葉,尤其是紅色裂葉的到處可見。跟她打招呼,探問紅色的,是否可食用。她回答,跟綠色的一樣好吃。她剛開始只種一些,結果拓生出來。路上到處可見,歡迎我們儘管取用。獲得此一善意的回話,我們反而不好意思採摘。
此時仔細打量阿婆,衣衫襤褸,光著腳丫子。加上形容蒼老,牙齒不多,乍看如一位蓬首垢面的怪婆婆。
問住在哪裡?她遙指旁邊山坡,一間隱密老房子。有條蜿蜒而上的泥土路,濃郁的樹林伴護著。她的摩托車綁了許多布條,還披了毯子,看似老舊,真懷疑是否還能啟動。
阿婆只有一隻殘廢的土狗陪伴。牠的前掌被鋏獸器夾斷,仍是快樂的一蹦一跳。泥土路旁堆滿不少瓶罐,看來像垃圾場。眾人猜想,合該是位拾荒老人。
我們告別她,慢慢往前。約莫五六分鐘,發現路邊不只地瓜葉,還有其他精采的野菜,諸如金錢薄荷、山芹菜等。若是摘到市場販售,相信都會迅速被搶購。由於野菜生長面積寬闊,草葉豐腴。我猜想,應該也是阿婆栽種的。
此時,赤腳阿婆捧著一包塞了許多蔬菜的袋子,趕了過來。袋子裡還有山芹菜、韭菜等,都是剛剛摘取。她悉心地用芒草葉綁妥,準備分送給大家。我們也才發現,她走路時一拐一跛,且駝著背,但還是捧著菜,沿路追上我們。
在大坪分校用完餐,經過一處菜園,旁邊的住家有三位婦人在庭院休息。綠意盎然的菜園,不只整理良好,還種了多樣的蔬果。我不禁回頭,跟她們稱許。彼此打個招呼後,一聊才知,最年輕的是女兒,剛剛回來陪伴九十五歲的阿婆。媳婦在旁侍候。
原本只有女兒閒話家常,阿婆在裡面休息。我們跟她揮手,她也興沖沖地柱著手杖,在媳婦的攙扶下,緩步出來探看。
我們有近三十人,院子外熱鬧紛紜。她女兒說,阿婆一定非常興奮,因而再怎麼行走不便,都想要參與這種巧遇的快樂。但站未多時,便累了。女兒遂拉個木椅,讓她小坐,繼續被我們環繞著。
根據女兒的描述,阿婆以前會種菜,還坐電動車到不遠的大坪賣菜。直到十年前,無法耕作,才結束這種小農生活。
阿婆未發一語,或許也講不出話,但眼神閃著亮光,童稚般的一直傻笑。深山靜寂,難得有大批人路過,帶來歡樂。無庸說,她一定喜愛這種場合。
接近大龍村時,隔著一方水田。遠方山腳茶園,居然雜草叢生。一位大哥從那兒走出來,手上拎著一個塑膠桶子。
我跟他揮手,隔著水田呼喊,「你種的茶,看來像自然農法。」
他愣了一下,「這些都是野茶,我都沒照顧。」
「有在賣嗎?」
「沒有,自己採來喝的。」
我們一邊大聲對話,一邊從不同小路趨前,終於碰頭。旁邊有村子新建的茶亭,顯示這兒以產茶著名。我含蓄地再低聲探問有無賣茶。他再度搖頭,但認真瞧我。
他似乎遇到知音,最後笑嘻嘻地說,「如果你想喝,我可以送你一包,自己製作的。但不是春茶,有點接近夏天,質地不一定很好,但你何妨試試。」
他隨即走進屋裡,拎著一包茶葉出來送我。原本以為是煙仔茶。但仔細瞧,清心烏龍也。
我再看他拎的桶子,裡面有不少過山蝦和小溪魚,原來他剛剛在溪溝捕撈到,準備炸成一盤餐飲。山中無歲月,偶爾打牙祭,其樂無窮。
他姓張,今年八十五歲,台大經濟系畢業。郭婉容的學生,連方瑀是他學姐。張兄謙稱學識能力不足,很早就告老返鄉。
我們反而稱讚他,身強體健,樂觀知足,生活讓人欽慕。他歡迎我們再去,屆時會有更好的茶,請大家品茗。後來回家試喝,跟我平常習慣的紅茶,氣味截然不同,隱隱是兩種世界。我熟悉的紅茶接近熱帶雨林,張兄的彷彿在杉林雲端之處。清淡的香氣,猶若雲絲。
而那天繼續往前,一路風光明媚。因為遇見了這些好人,經過的山村不只愈發綺麗,還秀美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