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易品沁

那年初秋時節，外公再度入院。外公頻仍進出這家醫院，我也日益熟悉了在這裡的一些人，和那些總隱現於記憶裡令我輾轉難忘的面孔。每一間病房、每一個床位，不同的病患，不斷走走停停，未曾稍歇。間隔於病床之間的布幔，橫隔著各個家庭不同的故事。有的家庭妻賢子孝、夫唱婦隨、子孫滿堂；有的家庭，充斥著怨懟、冷漠和拒絕；抑或有更多存在於角落裡隻身且長期臥床的老者，因為寂寞孤單，以及那些不知是否出自意識底下不絕如縷的痛苦哀鳴？再從他們躺臥著的身軀凝結而上成了灰色重霧，消散不去，彷彿是那團團的嗟嘆逐漸包裹住此等病患的身影，最後模糊到只剩擺盪於此森冷空間裡的回音。

每天下午我總趕在晚餐時分到來之前抵達醫院餵外公吃飯。如果提早些到，我會把基本的清潔挪前來做；為外公擦擦臉、洗洗手，整理外公病床的床頭櫃，清洗灌食空針、杯子……使之一切井然有序，以防驚擾隔床的病患，同時我會將布幔拉起。那一天就在布幔拉上的瞬間，隔床的另一隻手倏忽將布幔再次拉開。

「妳是他的誰？」眼前一名大約八旬的老翁，躺在床上圓睜著一雙眼睛，手指向我外公，好奇地問起我。

心裡頭正為他的舉措不知該如何反應？突然之間我感受到自己略微僵硬的嘴角，放鬆了起來，笑容自我口罩底下的嘴角揚起，瀲灩至我的眼眸之外，我說：「爺爺好，我是他的外孫女！」

就這樣，彬爺爺闖進了我此後的記憶。首先躍出我印象的彬爺爺，不是他細長的眉眼、高廣的額頭，尤擅闊論的小巧又適度均勻的唇形；抑或略顯瘦小，腰椎挺得直直，踩踏自信堅定的步履。縱然我沒有留下任何有關他的聯繫方式，只是礙於很無謂的分際，自忖那些更深入的私人資訊，不是也得隨著交情的深薄，而不至於交淺言深？然不知是他，抑或我擁有召喚對方的魔法？而在彬爺爺語重心長對我說了聲：「我怎麼沒有像妳這樣的外孫女？妳這外孫女真不錯，妳外公好幸福……」這段話以後，它如是成了一道咒語，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他，然絕非是因他予我的稱讚；而是我一直心懸著彬爺爺他身邊是否有人照料？

在病房內的彬爺爺，時常不見他寐睡在床，有時我遠遠見他或站或坐在外頭興高采烈不停說話。從615病房和護理站之間隔著一條長長的走道，從病房這頭往外看只能稍微瞥見彬爺爺裁半了的身影，有次當我恰巧從茶水間走過護理站，趨近才發現彬爺爺原帶有興奮情緒的說話語氣，從激躍迅速轉變而為漸緩、漸小的聲調頻率，彷彿是原本立於公眾的演說，中場人潮逐漸散去至無，演說者猶獨戀眷無人觀眾的舞台，演說成了囈語。兩名聽者完全省略掉客套的應對，只顧埋首處理自己的工作事務，間或抬起頭來互換了個白眼。

去醫院倘若沒見到彬爺爺，我便逢人問起，沒多久便見他風塵僕僕似提著大包小包說剛出去超市採買，或者去廟寺祭拜，總之很難想像他是一名病患。他知道我喜歡寫作，與我話寫作，談編輯也談書，說他昔往呼風喚雨的報社生涯和名人祕辛；總是滔滔不絕的他，行進與談話之間，快速且精準、字字到位。可以想見年輕時候曾身為記者的他，偉岸的身姿。即使他說了太久，人早散了，彬爺爺對面床的爺爺，不斷向我揮手示意要我離去，好讓彬爺爺止住話匣子，彬爺爺依舊逕自說不停。

我發現那段時間完全沒有人來探望他，我漸漸明白了那是因為他寂寞的緣故。

那時候的615病房，是一處奇妙的所在，像是記憶裡，一切皆已黯淡，唯有它仍放恣著寶珠般璀璨的晶瑩色澤。裡頭的病患、看護與我，曾經短暫卻親密地參與了彼此的生命，或許不再相見。

◆

彬爺爺在病房內緊鄰窗戶的一隅座椅上，喃喃說起自己的家庭，快速掠過分居的妻，和同居在一屋簷下卻形同陌路的女兒，和語氣中聽得出來令他倍感榮耀的留歐孫兒輩。晚夏的傍晚六時，白日尚未盡褪，隱微的夜黯和殘存的日光揉合成某種古舊的氛圍，再隔層裊裊的煙霧，恰似輾轉歲月之流的褐色老相片。窗外的將暗未暗與室內曖曖的光暈，在他的身上交錯成無限斑駁與蒼涼的心事，恍若是一具飽受風霜的化石，一朝突然幻化成人形，一股勁向我傾洩他埋藏千萬年的心事。

那天，房內來了一名湖南籍的看護盛姐，前來照護因跳河輕生的遊民A君。當時，遊民A君被送來病房，仍然神智不清、癱軟在床。A君大約五十歲左右，長期在外淪落飄泊，因此他的外貌比起實際年齡還要蒼老許多。接下來的幾天，我看見的是盛姐對A君處處無微不至的關懷，不因種族、環境、身分、文化、地域的不同，而有絲毫的分別或嫌惡。

「你菜也要吃呀！不然怎麼會有營養？」

「……」

眼見盛姐站著吃飯，因為遊民A君占著看護的座位，未見盛姐臉上有絲毫的慍色，反而關心遊民A君的一切且無微不至。每到下午，她總帶著A君出外走走，晒晒太陽。據盛姐說這樣病人好得快，照照陽光，人也會開朗一些。盛姐不因遊民A君沒有家人、醫療、看護費用全靠社福，隨便打混摸魚而呈顯絲毫的差別對待。她對於這份工作的自重，這是我相當欽佩她的地方。當彬爺爺開始有點悲從中來地講起自己的兒女，盛姐突然轉了頭問了彬爺爺：

「那你覺得自己命好不好？」

「我覺得自己的命還不錯！」

彬爺爺的這番回應，讓我打從心中覺得他真了不起。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不因人生的困頓與磨難，而自嗟自嘆。雖然年老，身體一切退化，彬爺爺猶說自己的腦子還行！

A君因為盛姐的悉心照料下，不到一星期即告出院。我知道大家都即將康復出院。我特地為每個人挑選了各自合適佩帶的經咒護身符，我送了A君《金剛經》護身符，與一本《大悲咒》經本，這是我予他的祝福，若果未來有遭再次灰心喪志，在萬燈俱寂之下，相信猶會在黑暗裡為他燃起一盞盞永不泯滅的智慧燭光。 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