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佩君

從某個角度來說，給兒童看的圖畫書是成人避世的桃花源，我們把美好的、正向的、善的、光明的……放進繪本裡，期待它能在孩子心裡生根發芽，許一個不一樣的未來，卻恰恰反映了成人在現實世界中理想的失落；我們知道，那是多麼美好，又是多麼難以實踐……

這是我讀《阿姆，謝謝妳！》和《神奇大傘》兩本圖畫書的心情。這兩本書都是父母、教育者會極力推薦的繪本，故事溫馨，充滿正向意義，內容闡述的分享與感謝、平等與包容，亦是備受稱揚的普世價值，大小讀者在流暢的圖文敘事節奏中會覺得一切理所當然，然而，進一步去解讀，就會發現處處充滿人性的考驗。

一滴不剩的分享

在《阿姆，謝謝妳！》中，阿姆是一個住在街角頂樓的老奶奶，她為自己煮了一大鍋的燉菜當做晚餐，濃濃的香味飄了出去，吸引了公寓裡的孩子、警察小姐、街上的熱狗小販及各行各業的人，甚至是市長前來敲門。阿姆與他們分享，最後一點兒也不剩。「她坐在桌旁，看著空鍋子，心裡有點難過，直到──」最後驚喜派對式的結尾，所有與她分享過的人都來了，並帶來美味的食物，一起度過美好的夜晚。

故事中，阿姆的家人自始至終沒有出現，顯然她是獨居的狀態；一個人卻煮了一大鍋，肯定不是一天的晚餐；每個出現的人都只有職業，沒有名字，表示阿姆與他們並不熟稔；那麼假設你是阿姆，你願意與這些慕香氣而來的點頭之交，分享你唯一且是好幾日的晚餐嗎？給住在樓下的孩子一碗湯或許不太難，再給一碗慰勞辛苦的警察也很容易，但接二連三之後，看著鍋裡的湯漸漸變少，而上門來的人社經地位愈來愈高，你會開門嗎？

這可不是在給作者吐槽，實際上我喜歡也認同歐葛．摩拉的故事，食物是最能融化人心並拉近彼此距離，阿姆無私的分享讓她散發女王的光輝（摩拉用自己的母語伊博語為主角命名，「阿姆」Omu即「女王」的意思），最後她收穫社區的情誼不再孤單也是最好的回饋。我想說的是，這真的不容易，我們大部分的人都是良善的，但是要完全排除自己，純粹的給予、純粹的利他，是一個非常大的挑戰。故事能有美好的結局，除了給予，還有被給予者的感謝與回報，這是可確定的嗎？不，因為人性與環境都有太多不可掌握、不可預測性。也就是說，分享、給予會讓我們面臨成全別人與捨棄自己的困難抉擇，此外，還可能要面對勞而無果甚至恩將仇報，這是為什麼我們都知道分享、付出是一種美德，但知易行難。

心有多大傘有多大

如果分享、給予不會讓擁有物減少損失，人們是不是就會樂於分享了呢？《神奇大傘》讓我想到另一個問題。這本由艾美．瓊．貝茲與茱妮珀．貝茲母女檔合作完成的繪本，字數極少，原版一共只有82個英文單字，翻譯成中文亦不過百。說的是一把友善的、喜歡助人的傘，會隨著躲雨人數的增加，不斷擴張和延伸變成超級大傘，遮蔽和保護傘下所有。「所有」指的是跨物種、跨種族、跨文化、跨性別、跨年齡、跨職業、跨階層，跨越阻絕人我的一切藩籬，凡來到傘下的均予以包容、接納。

一開始繪者隱藏了「所有」的臉，只畫出傘的臉、太陽的臉──微笑的、溫暖的；直到最後一頁「所有」一一走出傘下，我們終於能看見每一張面孔。臉，是人體最具個性化的一部分，我們用相貌來了解一個人，也由相貌意識到個體的差異；我認為，繪者隱藏臉孔不是要我們忽視人我的差異性，而是要我們以無條件的接納為先決，予以雨傘所寓意的包容、保護，而最後的露臉則是讓我們意識到每一個他者的個體性，確認差異不會被同一化，多樣性存在的本身就具有價值。

我們能做到無偏見、無歧視嗎？這恐怕又是人性的考驗。

根據心理學的研究，即使沒有利益衝突，歧視依然存在，因為有些人會透過貶損他人來提升自己的價值感；如果再加上資源的競爭，歧視、偏見的反應就會更加劇烈──這在疫情期間顯而易見，病毒肆虐之際，種族歧視、仇外主義也愈加張狂。大悲心量不夠大，神奇大傘就會被當成一般雨傘，即便具有「夠，一定夠」的神奇力量，亦是枉然。

《阿姆，謝謝妳》、《神奇大傘》的主張不出佛教的布施法門，一鍋美味的燉菜是慈能與樂，一把遮風蔽雨的大傘是悲能拔苦，對治自我的慳吝貪愛煩惱，給予眾生利樂。菩薩修六度萬行以布施為首，但像我們這樣的平凡人，做不到符合標準的菩薩行，至少可以提醒自己盡力平等善待他人，就像歐葛．摩拉的拼貼畫，片片段段連結拼湊出一個我們想要的美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