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大塊文化提供
文/廖淑儀
「進電影院」這件事之所以一直沒被取代,或許是因為進入電影院彷彿進入另一個時間的流裡。在漆黑的房間裡,時空的座標重新調整,可以完整地把自己放進去,隨心所欲、又哭又笑,任性地過上另一種人生。閱讀阿尼默漫畫集《小輓》時,竟有著同樣的感受。
他的畫面感,其深遠的鏡頭,渲染的油墨,能開出一個個場景,就像開出一朵朵時間之花,逐步地引人進入他的畫中世界。一般漫畫講究的是精緻的線條畫風、引人入勝的故事,再以刺激情節進展的對話一格一格帶出高潮迭起或令人雋永的想像。在這個基礎上,《小輓》卻只有部分在漫畫的軸線上運作,例如人物的表情,一格一格的分鏡,讓整個情緒在此處高漲起來,讓我們清楚知道這個人物是歡喜或悲傷;場景的變化也大概是遵循這個模式。
原來痛苦來自「失去」
但在這個大主軸下,阿尼默在處理故事時,其實是更直接訴諸影像式的說故事方式,相較於傳統漫畫的仍以對話為主,《小輓》幾乎像是一部默片了。對話或文字只在鮮少的畫面裡出現,三個短篇故事裡,大概都只出現一格或二格的文字而已。因此,除卻文字的說明,畫面似乎承載了更重的傳達意義的使命。但這看來是作者的強項,長年沉浸在插畫領域的他,對畫面如何說故事似乎更具信心。
也因此,從第一頁開始,讀者就墜入了如汪洋大海的《小輓》世界。時間變得緩慢了,甚至倒流、進入別人生命的流裡,與他們同哀樂,一同頓悟。
三個故事分別是〈旱溪〉、〈家蚊〉、〈緞帶〉,談論的都是生命經驗中某個部分死亡狀態,正如作者所說:「小小的死亡。」但儘管談論的都是死亡,這三個故事所營造的時空環境卻是如此不同,三個故事就是三個轉換。
第一個故事是小男孩驚見死亡的心態迴轉;第二個故事是母家蚊強悍的繁殖能力與一對夫妻面對失子的感受之間的對照;第三個則是單身女子想念前情人的寂寞心態 。死亡或失去或許是沉重的,但在不同人的生命經驗裡,卻因參雜了不同的生活境遇而呈現出對死亡的各種不同對應。從這個角度閱讀《小輓》,是十分迷人的經驗。
我非常喜歡第二個故事所營造出來的生命故事。用一般人不太注意的母「家蚊」為主軸,細膩地呈現出母家蚊的強悍繁衍,以及年輕夫妻失去孩子的無力感之間的對比,故事一直都沒揭露年輕夫妻「失子」這件事,一直到太太終於發覺丈夫的悲傷也這麼深時,才突然若有所悟,圖畫透過黑色的渲染墨色表現出丈夫的悲傷,延伸到浴室門外甚至包圍妻子。還有在丈夫出門後,妻子若有其事地用水蒸殺蚊劑撲殺房間的所有蚊子,再將寶寶刷洗乾淨,最後放入盒子裡,讀者是這時才知原來這個孩子是假寶寶,才知道故事裡兩人的憤懣與痛苦原來是來自「失去」。
這趟淨化儀式之後,妻子終於整裝走出家門,走出來的同時,肩上停了一隻蚊子,用力咬了她一口之後,被她殲滅,但這似乎已經是日常了,圖畫呈現心緒的精準,由此可見。她走到森林後發現一窩小狗(這也正是漫畫一開頭的伏筆,母狗被捕狗隊捕捉的畫面),她抱起這幾隻小狗走向正在採果的丈夫,丈夫搭梯子在上,果實纍纍,她站在地面,一窩小狗簇擁在胸前,就像生命繼起,美好榮景。
找個角落慢慢翻閱
所以可能的話,找一個安靜無聲的角落,心無旁騖地慢慢翻閱它,能得到與內心最深切的共鳴。
那是一種細膩的品嘗,《小輓》裡那些拉開的景深與分鏡之間的留白、恰恰成為想像的延伸,他不細緻地描繪每個動作或場景之間的連貫,反而只帶出重要的畫面。他容許每個畫面都有著延伸性與曖昧性,〈旱溪〉中一株花草從空中飄移過來,進入孩子的眼簾,再落到河裡頭,形成一個小小的洞天美景,因為沒有文字,所有人都可以自我指涉自我編劇。
跟著浸淫其中,不自覺就會從心中浮現許多詮釋的語言,許多嗟嘆也會從情節中衍伸,許多抒情更會從故事裡面湧現,最後你會一而再地反覆翻閱,每一次都比每一次更墜入那片汪洋大海裡,可能是孩子氣的單純面對與回應,可能是一段年輕夫妻面對生活的艱難與相互扶持,也會是寂寞的單身女子在失去中渴望愛的體會,
每次看都是自己與圖畫更融合的對話。那真的就像關在電影院中,品嘗所有別人的人生,那種完整的感受與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