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作者張欣明祖籍臺灣，在加州長大，目前生活在紐約。她熱愛民間傳說，小說處女作《虎靈寓言》榮獲浪達文學獎、國家圖書基金會「5位35歲以下新興作家」獎。並入選美國小說中心首作小說獎初選，維吉尼亞大學卡貝爾首作小說獎，以及別出心裁獎（Otherwise Award）等榮譽。



「少了這條尾巴你會怎麼樣……自由，我說，但我知道這不是事實。它是我的臍帶，而我最自由的時候就是在母親肚子裡，還有阿嬤的血纏繞著我。」

——《虎靈寓言》



對我而言，虎姑婆是源於這塊原生土地的黑暗她者，在敬畏之下，我完整接收這份土生土長的恐懼。但生長在美國、祖籍台灣的張欣明不一樣。虎姑婆傳說來自母親的身體記憶，在混合了美國土地的滋味之後，她身體裡的故事必定和我們不同，它會是嫁接的傳統、混種的傳承。如果故事裡還沾惹傷痛，那它纏綿跌宕的幅度就會更大，上天下海，甚至不惜挖掘洞穴，把所有骯髒黑暗的面向傾巢而出。

敘述空間布滿傷痕

名為「寓言」，那就代表故事裡充滿了隱喻、象徵、諷刺，不惜借用各種動植物、神仙鬼怪來引戒和喻意自己的故事。《虎靈寓言》就是這樣一則當代傳奇。它泅游的空間不僅僅是地面，更多是水、河、洞穴、天空；語言也不僅僅是線性敘事，它上下顛倒、前進到死者和歷史的世界，也後退到動物和自然的生命裡。

建議用關鍵字來理解故事，而非循著線性時間前進。我反覆聆聽到的關鍵字分為幾類：首先是譜系：母親、女兒、祖母（阿嬤），顯現在書中目錄的編排上，如同反覆強調的母系傳統、三代相承的關係；而作為母系「命運」的內容和意象，則運用了河流、洞（口）、天空、月亮、樹。它們容納吞噬、死亡和重生，是通道也是血脈；其載體不靠傳統認知的編織，而是虎靈般的獵殺和餵食，所以最好選擇從動物中顯化：虎姑婆、鵝、蛇、魚和鳥……而男人常常跟風箏的象徵綁在一起、祖父生出兔子、阿嬤的母親是從螃蟹中誕生的。

它們浸泡在潛意識的水脈裡，疏理一條叫做母親的河道。從身體裡挖掘創傷，種植在陌生的土地中。在那裡黑暗比光明更璀璨，月亮的奶水也比陽光更滋養，作者張欣明的敘述空間裡布滿傷痕和孔洞，有意識地用女人的身體「說出」故事。

張欣明採樣母系三代的身體經驗，包括阿嬤在島上（台灣）的兩次婚姻、生養又棄養小孩的過程、戰爭帶來的傷痛等等，其後阿嬤祖父和母親移居美國，掙扎於認同與生活，以及母女相愛相斥的身體體驗。

正視自己的生命史

故事的靈魂是一隻老虎，牠在中國絕種，卻在台灣顯化成女妖怪（但台灣其實沒有老虎），從母親口中說出，種進了敘述者「我」的身體裡。是的，某一天「我」長出了尾巴，只有母親／阿嬤，以及親密女友看得出來。尾巴曾以不受控制的暴力攻擊父系。但尾巴最大的功能，其實是用來餵養母系的洞口，引誘阿嬤的故事信件上鉤，信件像詩一樣語意撲朔，又像河流一樣沒有標點符號的阻礙， 包括「鹹、酸、苦，這些都是血液……膽汁中的有效成分」，那是「身體的味道」。

相對於母系生命／命運的傳承，橫向盟友的存在，或許更能讓人找到出口和方向，張欣明在故事裡鄭重地置入同齡女友「班」的存在。她和敘述者「我」一樣存在家族／國族／認同的陰影（班祖籍寧夏），他們找到自己的語言，也找到解構命運的鑰匙，讓敘述者「我」足以生出在場的勇氣去正視自己的生命史，終於允許籠中鳥兒飛翔，允許虎靈發出聲音呼喚（不再是阿嬤的聲音），正式為自己命名，即使那是混雜著痛苦和歡樂、自由和衝突的聲音。

讀了兩次才真正讀懂《虎靈寓言》的脈絡，我以為它嬉笑怒罵（這不正是寓言的精髓嗎），但其實悲傷沉重。雖然這不是作者張欣明的真實故事，卻能仍觸摸到移民家族可能傷痛的脈動，那來自於移民／女性／身體認同的困惑。關於命名這件事，如果不依照男性／國族思考的分類，那麼《與狼同奔的女人》書裡的定義就非常適合這本書：「如果有人問起你的國族、種族或血統，你不妨露出令人難懂的微笑，回答說：『傷痕氏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