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距離捷運通車○○天」,數字天天遞減,有時候依序,有時候驟降。那像在二十世紀末倒數新世紀。逝去的不會再回來,而在那一刻,難得的,時間的溜逝成了一種鼓勵。
二○○一年九月下旬,台北街頭像一把擰皺的毛巾,攤在陽光下滴水。毛巾若原是白色的,如今都有點發黃。店招殘破,挨在行人道上,裸露夜裡非常嶄亮的塑膠燈箱。穿灰色制服的清潔工,搬運躺在地上的樹枝。樹群的傷口非常粗暴,拉、扯、劈、砍,無所不有。工人沉默、行人沉默,非常有默契地進行一場喪事,儘管誰也不認識。
風災過後,我途經台大醫院捷運站,穿越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把三分鐘的路,走成十分鐘。我透過一棵破裂的樹,懷想受災更重的中南部、沿海地帶,土石流與巨浪是聲勢不同的水,它們夾雜了泥石非常猙獰、與風起浪十分跋扈。我們對颱風的態度很曖昧,居住城市、且少受風雨侵襲者,颱風預報時,也在心裡盤算著假期,但農夫、商家聽聞預報,他們也有一把尺,怎麼搶收、如何因應……對於一個颱風,大家都漾著不同的表情。
那一年秋天,颱風的名字叫「納莉」。很美麗,也潑辣,像一個美人,不想世人遺忘,盡力地傾國傾城。「納莉」過境淹水,癱瘓交通,台北捷運地下涵道豎立起大型標語,彷彿留著它的臨別眼眸,「距離捷運通車○○天」。標語在地下,卻非常陽光,很有點以往「莊敬自強、慎謀能斷」的意思了,是提醒、是激勵,一個被水災癱瘓的城市即將復返它的軌道。
納莉風災初臨第二天,我從自家陽台觀察風勢。觀音山是被雨勢遮掩了,還是風雨降臨,人的視線就沒那麼遠、那麼長了?我來不及看清楚觀音山。屋頂上的儲水桶每一只都比平常更亮了,鐵皮屋的屋頂像一截舌頭,哈哈地吐;對街幾株養在窗台的盆栽,似乎少了幾個。經常聽到聲音爆起,摔的、滾的以及斷的,這是一齣颱風的聲音劇場。對街公寓外牆意外地乾淨,讓我覺得街道顯得浮晃,像是湯放冷了,一層油浮在上頭。我喚來眼力極好的孩子,他大膽推論,「不會是,淹水了吧?」
我們好奇多少街道淹在水中,也擔心水路其實無路,不僅無以正常上班,連民生問題都難以解決。我撩起褲管,拎購物袋,抱孩子涉水五華街,打算到對街頂好超市採購罐頭、麵條以及大桶裝的飲用水。水過膝,有股沉默讓水待在現場,又有種移動,讓它左右漂移。涉水過街的人像移向童年的打水仗。回家遇見當時住在附近的姊姊,「等我一下,我上樓拿個東西。」不是什麼大物事,但當我把前幾天沒吃完的披薩,交給姊姊時,收、受之間,像極了最後的晚餐。
當時無風無雨,納莉給了城市一個颱風眼,靠近安靜的暴風邊緣。姊姊沒有拒絕。凍了幾天披薩,是我能給姊姊少數的溫暖。我目送她離開,她回頭揮手,讓我想起她嫁人時,從轎車門窗丟出的花束。納莉來得急猛,路徑詭譎,是第一個「東北進、西南出」的颱風,停滯近五十小時,破了台灣氣象史紀錄。漫漶的水流夾雜是非,有汙垢、家具以及可能的病媒,我只敢涉水過街一回,其餘都守在陽台,偵查水勢何時消退。
納莉終於過境,天好而晴,我們走到淡水河堤。對岸的陽明山、文化大學禮堂,清晰若洗。不知道為什麼,蜷居多日的居民都一一上了堤岸,穿短褲、趿拖鞋,像劫後餘生,要找一個天光處,跟天、跟地,說說話。
新聞報導提醒民眾買車要驗證「履歷」,不要買到泡水車,河堤下緣,車子是頑童肆掠過的幾批玩具,跌得很隨意。河水漲得高,黃、暈黃、汙黃,洶湧地奔向河口;塑膠、木頭、落葉,跟著一起黃。人群上堤岸群,驚擾了逃難的老鼠跟螃蟹,牠們逃進草叢以及防波堤的縫隙,天災一來,不分生靈。螃蟹也怕水,倒是新鮮,斜斜地跑向四十五度的防波堤。體態拳頭大小,我們不抓、不食,而在驅逐霾了好幾天的霧氣。
災後復班,幾條路線受創嚴重,「距離捷運通車○○天」,數字天天遞減,有時候依序,有時候驟降。那像在二十世紀末倒數新世紀。逝去的不會再回來,而在那一刻,難得的,時間的溜逝成了一種鼓勵。
颱風的名字叫「納莉」,叫「象神」、「桃芝」……它們災難愈大,愈是讓人難忘。五華街的、台北市政府的、捷運涵道的水紛紛退了,我把孩子送往幼稚園,地上還留有殘枝。它們水意飽滿,還沒有憔悴、還沒有乾枯,更像深深的嘆息。園區外頭鋪晒著被水浸爛的毯子,懶洋洋地趴倒地上;那一天,它們沒被鞋子與塵埃踐踏,但疲憊地伸展開來。我送孩子到園區,門口招呼的老師,她們的微笑甜美,已經把納莉推往遠方,幾乎跟妲己一樣遠。妲己,一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她的美麗造就一場風暴。
納莉不會再來,她若再來,也是另一個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