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戰爭說話的悲壯史詩 悅讀〈麥堅利堡〉

文/羅智成(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者、媒體工作者 ) |202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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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羅智成( 詩人、作家、文化評論者、媒體工作者 )

《人間福報》推廣讀報教育,特別推出【想讀】版面以饗讀者。本版精選《理想的讀本》國文篇內容,邀請學者導讀古今中外名作,帶領大眾深入經典,盼藉此提升讀者文學素養,在書香中拓展視野,探索人生智慧。



羅門是六○年代台灣重要的現代詩人,擅長都市書寫以及現代心靈的探索。他一生像唐吉軻德一樣,熱情地投入創作、思考與宣揚,為幽微、感性的現代詩壇添加了鮮明的知性與哲學元素。這首〈麥堅利堡〉發表於一九六二年,情感深厚、氣勢雄渾,是他的顛峰之作,也是迄今難以超越的戰爭主題經典。



戰爭都哭了,偉大它為什麼還不笑?

羅門寫於一九六二年的代表作〈麥堅利堡〉,即使放在百花齊放的六○年代詩壇,也足以讓其他傑出詩人變得謙虛。這首劇力萬鈞的詩作,展現出恢闊的視野、宏大的格局與深沉的省思,不但得到國內外許多詩人及評論者的讚美,羅門本人對此詩也極為重視,認為這首詩確定了他「個人的創作觀與特殊的風格」,「在整個創作生命架構與心靈歷程上凸現了至為重大的意義」。

麥堅利堡:十字架下的戰爭記憶

麥堅利堡(Fort Mckinley)坐落於菲律賓首都馬尼拉近郊一處安靜優美的海灣。這裡豎立著一萬七千二百零六座刻著死者姓名及生辰的白色十字架,以紀念在太平洋戰爭陣亡的美國官兵。

菲律賓和美國一直有著特殊、緊密的關係,在一八九八年美西戰爭、一八九九年美菲戰爭之後,它便成為美國在亞洲主要的殖民地。當珍珠港事變把美國帶進大東亞這一側的第二次世界大戰,菲律賓很快成為太平洋戰爭的重要戰場。日軍於一九四二年趕走了當時的美國遠東軍總司令麥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他著名的宣示「我將回來」,便是那時提出的。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麥克阿瑟和美國如願重返菲律賓──當然,是在付出極大的代價以後。於是,菲律賓和夏威夷一樣,保留了美軍在太平洋戰爭極為重要的記憶。

羅門是台灣老牌詩社「藍星詩社」主要代表詩人。他才華洋溢、活躍熱情,滿口廣東腔的國語,在各種文藝場合高談闊論,宛如現代詩的傳教士。他對於詩創作有著極為崇高的想像,試圖在藝術中追求輝煌、永恆的價值,這一崇尚壯美、追求永恆的傾向,在書寫〈麥堅利堡〉時,便如同八大行星連成一線,觸發出燦爛的化學反應。

從「哭泣的戰爭」到「沸騰的太平洋」

〈麥堅利堡〉分三大段落來嗟嘆戰爭的殘酷、墓園的寂靜與死者的悲涼。堅實的節奏與華麗如賦格的語言,堆疊出史詩般的力量,並以沉痛的叩問貫穿全詩,近似〈國殤〉的悲壯、〈天問〉的質疑,造就這擲地有聲的作品。

在本詩第一大段的開頭,就出人意表地以一句充滿懸疑與玄機的話語,勾起讀者的好奇:「戰爭坐在此哭誰?」

神來之筆的「擬人化」(personification)為抽象的戰爭賦予了死神與人類的雙重性,讓我們凜然感受到一個巨大如命運的陰影端坐在彼。更離奇的是,這個像神一樣的存在竟然在哭泣。這不尋常的哭泣,預示著一件即使死神都無法承受的悲劇:死亡,由無數生靈累積而成的,巨大的死亡。

第二句,緊接著以「他的笑聲/曾使七萬個靈魂陷落在比睡眠還深的地帶」形成「哭」與「笑」、「今」與「昔」的對比,並順勢開啓了悲劇的回顧。這裡的幾句話都是十分動人的隱喻,特別是「比睡眠還深的地帶」,同時具備了神祕而令人敬畏的「死亡」與「海底」的多重指涉。

接下來的一整個段落,羅門用各種精采的句式,向讀者呈現了教科書般的詩作技法。首先是充滿感官衝擊與誇飾性(hyperbole)的動詞,例如用沸騰的意象表達炮火的猛烈,連地球上最大水體的太平洋都被「煮」開,生動呈現出波濤的洶湧以及海戰的慘烈,同時也刻畫出想像中目擊者的沉痛與驚悚。

緊接著,像和熟識的友人對話一般,他以對白體召喚出個別美軍的名字。這是詩創作中「反概念化」特質的發揮,透過「史密斯」、「威廉斯」這些具體名字,把讀者對死者的感受,由抽象、龐大的數字,轉化為有血、有肉、有名字的個人。

當抽象的死亡有了名字

姓名是一種神奇的象徵符號,在我們的直覺裡,人或者任何個體有了姓名,就代表他是獨立的、有主體或有靈魂的存在。對於這樣的心理聯繫,我們在許多故事中可以看到更強烈的能量。

被姓名勾勒出來的個體,是提喻(synecdoche,以局部代表全體)的延伸應用,像某種抽象屬性的象徵一樣,在戰爭或各種巨大事件的表現裡,如果把特寫鏡頭聚焦於個別人物的遭遇、生平或家庭等元素,就讓觀者有了情感與想像投射的具體對象,從而對整個事件產生更切身的理解與共鳴。

也因此,在接下來的詩行裡,設想中史密斯、威廉斯的童年記憶,像是「在死亡紊亂的鏡面上/我只想知道/哪裡是你們童幼時眼睛常去玩的地方/那地方藏有春日的錄音帶與彩色的幻燈片」;以及長眠於此地的孤獨與冷清,例如「你們是不來也不去了/靜止如取下擺心的錶面/看不清歲月的臉/在日光的夜裡/星滅的晚上/你們的盲睛不分季節地睡著」便持續被鋪陳出來,也包括之前的 「你們的名字運回故鄉」。

「名字運回故鄉」還帶著錯置的技巧,它是「標誌名字的屍體或靈柩被運回故鄉」的簡省,由於比喻上喻詞與喻體相互作用的結果,讓「名字」也有了「擬人」的性格,從而產生超現實的況味。

如果熟悉美國六、七○年代搖滾民謠的朋友,看到羅門這首詩的戲劇性情節,應該很容易想起一九六五年小克勞德.普特曼著名的反戰歌曲:〈綠草如茵的家園〉(Green Green Grass of Home)。它主要描寫的,是一個陣亡的越戰美軍被運回家鄉埋葬,並設想記憶中親愛的家人與愛人都過來接他。

這首歌的震撼力來自於非常戲劇化的構思:前半段給人一種回鄉時溫馨的感覺與甜美的回憶,後半段卻是一個大逆轉(Plot twist),出人意表的結局──原來回鄉的不是活蹦亂跳的第一人稱,而是一具由神父引導的冰冷屍體。羅門這首近似的想像戰歿者觀點的詩作先於著名歌曲發表,是非常難得的。

生動、準確而極富創意的動詞使用,大概是羅門在這首詩或其他作品中的最高成就。他深諳「詩人破格(poetic license)」反常規的書寫特權,靈活運用了誇飾、變質、各式比喻、擬人化以及表現主義的手法,透過一個個出乎意料卻貼切精準的動詞,把原本尋常的句子裝上了讓想像力風馳電掣的馬達,讓讀者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感官刺激與心智衝擊,從而樹立起他創作生涯中的不朽豐碑:〈麥堅利堡〉。

摘自《理想的讀本.國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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