牠滿滿盡是欄柱的眼

疲憊得，來回不見風景。

對牠，如有千百欄柱在前

欄柱後沒有宇宙大千。



強健步履踩著柔軟舞姿，

繞著小小小小的圓圈，

彷彿在用力旋轉的中心，

繫著麻痺的大大心願。



眼瞳幃幕只在偶然間靜靜

抬起—一幅景像閃入，

穿過寂寥緊繃的頭尾肢體—

絕滅於心底。

徐安妮／譯

文／楊宗翰（ 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副教授 ）

德語詩人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對現代中文作家影響深遠。他曾經跟隨過雕塑家羅丹，在後者啟發下，他習得如何長時間的「觀物」，並在與「物」相處及精細考察下完成詩的創作。里爾克曾經寫道：「我喜歡傾聽事物歌唱」，他對「物」的獨特感受及移情對話能力，讓這位詩人的作品在世界文學史上獨具風采，享有盛名。

里爾克與葉慈、艾略特被譽為現代歐洲最偉大的三位詩人。其中里爾克生性柔弱卻精神充溢，他的作品上接浪漫派的傳統，下啟現代派的先河，神祕深邃且影響廣泛，為後世詩人所景仰，儼然是世界文學的傳奇。

觀物見心的即物詩

詩人里爾克身居巴黎期間寫就多篇「即物詩」，一九○三年完成的〈豹──在巴黎植物園〉堪稱其中代表作。所謂「即物詩」，是指客觀地細察、描述一個主體，透過與該主體的內在對話，讓它展現並表達出其存在之精髓。譯者馮曾說：「像羅丹從各方面仔細觀看一件物那樣，里爾克在巴黎植物園觀看那隻禁錮在鐵欄裡的豹，用了幾天的時間才寫出這首僅有十二行的詩。直到他逝世的那一年，還特別提到這首詩是在羅丹影響下『嚴格訓練的最初的成果』。」

本詩描寫了被關在籠中的豹之形象，但詩人要表現的並不是豹的花紋、外觀或體魄，而是將自己的內心感受和哲學沉思投射到這個象徵物之上。

全詩共分三段，第一段就揭露了這隻豹與欄柱間的關係；次段從豹的視野，轉回人的角度，並且是從籠外望向了籠內；末段訴說豹鍥而不捨、雖倦猶鬥，終能在難得的契機下投射映入一幅圖像──把有限的牢籠走成了無限，在層層欄柱間，終於窺得一眼欄外世界。那眼中所見的形象彷彿穿入豹的軀體，闖進牠的心中，直到在內心深處寂滅，消失無蹤。

這首詩可以解讀為反思人類對動物的軀體跟精神之摧殘，亦可當作對現代人生活的批判及隱喻。

籠中豹也是籠中人

這隻走投無路卻心猶未死的籠中豹，由肢體至內心都滿是痛苦與無奈，卻又不得不接受無法擺脫的種種限制。現代人與籠中豹的處境相同，生活、家庭、事業的各種難題就是圍繞在身邊不可逾越的欄柱，在現實裡把人壓得不得不低頭。在籠子裡走久了，便會發現自己無法逃離這個枷鎖，只能在世俗所規定的圈內小心翼翼地行走。

詩人用強韌與柔軟並舉，彷彿不只在描寫籠中豹，更是在暗示籠中人。面對著層層疊疊、無限增生的欄柱，曾經的蓬勃朝氣，只剩下疲憊無力，讓豹失去了野性，也讓人失去了衝勁。在里爾克設身處地的細心觀察與深刻體會下，可以感覺到詩人應該很同情這隻無處施力、有志難伸的野獸。這首詩會讓讀者深切反思人類的生存處境，並且重新點燃對「欄柱外的世界」之好奇心。

摘自《理想的讀本·國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