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江明（ 南華大學文學系助理教授 ）

通俗歷史學家房龍是一個說故事的高手，《人類的故事》是他最暢銷的作品，《寬容》則是他歷史書寫中最與眾不同的主題。

在人們信奉絕對真理的時代，往往恐懼那些信仰與理念不同的人，他們會用各種殘忍方式去排斥、壓迫，甚至消滅這些威脅，啟蒙時代之後，人們才漸漸學會包容。但是最近幾年，由於政經環境驟變、網路傳播失控、民粹反智氣焰高漲，排除異己的激烈情緒又開始蔓延，在這關鍵的時辰，介紹深入淺出的《寬容》，用心不言而喻。



想像一個以說故事為職業的人，此刻出現在眾人面前，帶著一種天生的口吻氣勢，和藹近身對我們說道：「來，讓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關於你和我，以及所有人類罪愆與不寬容的故事。」

聽故事的人心中或許會生起諸多疑惑，這是怎麼回事？人類向來以萬物之靈自居，古今中外多少歷史，不都大肆宣揚人性之光輝與仁愛？造物者以人為貴，文明之開展端賴人類，同理心與思考是人類所獨有，豈有缺乏寬容之理？

「說書人」緩緩開口說：「不，多數人們認為文明現狀已經完美無瑕，是因為他們從未見過別的世界，一個因暴虐無知與不寬容而生的殺戮地獄。它既存於過去，也存在於現在，更可能存於未來，它就活在歷史之中。」

這一位說書人，就是寫作《寬容》的房龍。

最受歡迎的歷史說書人

亨德里克‧威廉‧房龍（Hendrik Willem Van Loon，一八八二 ~ 一九四四年）出生於荷蘭鹿特丹，他的父親是一位寶石商人，母親在他八歲時去世，不久之後父親又再婚，房龍九歲時，就被送往美國的舅父家中。

在美國求學的階段，對房龍產生重要的影響。房龍學習各種語言，同時能說荷蘭語、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並在思想開放的新世界廣泛涉獵文學、藝術、音樂等。知識探索帶給他寫作上的養分，同時奠定他日後的史學涵養。

一九○二年，房龍進入著名的康乃爾大學就讀，之後前往俄羅斯擔任新聞記者。時值俄國革命浪潮，他深入危險之地，見證莫斯科與斯拉夫之間的政治角力，人們活在各種殘暴手段統治之下，朝不保夕，心中升起無限感觸，也為日後人道主義的史傳風格埋下種子。

房龍畢生的足跡遍及奧地利、列寧格勒（即聖彼得堡）、莫斯科與華沙，青壯時期海外遊歷經驗，對於房龍的史觀陶鑄無疑具有重要影響。

一九二○年，房龍在妻子海倫．克利斯維爾的鼓勵下，撰寫了《人類的故事》，這本原先是設定為青少年寫作的歷史讀本，甫出版立即成為暢銷書，對於歷史讀本的推廣與普及，無疑起了重要作用。《人類的故事》為房龍帶來豐厚的版稅，且凝聚了公眾影響力，讓他贏得第一屆紐伯瑞獎（Newbery Medal）。

房龍以文學之法為普羅大眾撰述歷史，每本書都配上親手繪製的精緻插圖。他才氣縱橫、不拘格套地講述歷史故事，使得作品很快被譯成二十多國文字，並且締造了驚人的銷售紀錄。房龍一生完成二十七本著作，被譽為史上最暢銷的歷史通俗文學作家。

穿梭歷史的大哉問

《人類的故事》大獲成功後，房龍於一九二五年撰寫《寬容》，這本書無疑是寫給世人的箴言之書，有別於房龍筆下其他幽默風趣的歷史縱談，轉而以嚴肅的口吻向讀者拋出歷史進程的終極之問：幾百年過去了，人們真正在歷史教訓中得到啟示了嗎？當政治、宗教、社會集體價值觀都成了一種「信仰」，人類的文明要如何繼續前行？歷史的苦難能有真正結束的一天嗎？

這些疑惑不只是對人類歷史發展的大哉「天問」，更是房龍身為知識分子的人道關懷，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房龍窮畢生之史學功力完成此書。《寬容》一書出版時以英文寫作，全書圖文並茂，所有的插畫皆出自房龍之手。不只插圖生動，文字更是極具魅力，擅長將繁複與龐雜的歷史線索抽絲剝繭，運用生動活潑的語言重新詮釋。

他筆下的歷史一如文學小說般引人入勝，讀者跟隨他的敘述，如同搭乘一艘穿梭時空的飛行船，任意遨遊於各朝代之間，心領神會，時而聆聽房龍對歷史人物的幽默解嘲，時而透過房龍之眼直觀歷史現場發生的一切。他對人物和事件的詮釋具有獨到見解，每每使讀者有驚豔之感，文筆被喻為「能使幽壙中的骸骨起來跳舞」。

《寬容》一書上至希臘城邦時期，下至十七世紀宗教改革與現代政治的興起，最終回顧過去一百年人類文明發展，大聲疾呼唯有真正的「寬容」，拋開成見，解除宗教或政治的偏執，卸下相互猜忌的恐懼，人類方能停止製造同類相殘的殺戮與仇恨。

儘管全書以「寬容」命名，卻非僅止於提醒人們實踐慈愛與互相包容，房龍真正想談的其實是「自由」。唯有人與人之間深刻的「理解」，彼此相愛，從自以為是的信念價值體系中解放，相互尊重，人類的文明才不至於毀在自己的手上。

唯有寬容才能通往自由

房龍相信終究有那麼一天，在未來世界裡，人們會真正懂得群體的意義，一如作者在《寬容》一書中引用馬克思的話：「我們大家為什麼不應和平相處呢？我們仰視同樣的星辰，我們是同一個行星上面的過客，我們住在同一個天底下。個人努力發現最高真理，依循哪一條路有何關係呢？人生之謎是太大了，不能只由一種途徑來解答。」

這是出於一位史家的良知諍言，仰望天際，大宇蒼穹，人類理當覺察自身的渺小，在倏忽即逝的百代光陰裡，我們既是過客，也是解謎者，我們既獨立又完整，是獨立個體，同時也是群體中的一員。我們不需要為了私欲或成見彼此傷害，因為生命是如此與眾不同，通往真理的路可能有千百種的風景。

書的結尾，房龍以充滿希望的口吻說道，哪怕經過一萬年或十萬年，「寬容」的勝利終將實現。到那時，「不寬容」將成為神話，世界將不再有無辜的俘虜被殺害、婦女被焚燒，以及一切因盲目崇拜而生的迫害教條。

因為過往歷史中，人們所犯的罪行、視而不見的殘忍，皆與我們的「現在」息息相關，倘若無法放下個人的好惡評斷，殘殺異己，攻訐錯待，即使改朝換代，人類整體命運終究無法擺脫歷史的惡性循環。唯有相互尊重、包容與無畏無懼，終止不必要的殺戮，人類的故事才有改寫為幸福結局的可能。

《寬容》不但是房龍的警世之語，更是人道精神的宣示，體現他作為人道主義者的精神高度，帶領讀者走上思想解放與自由之路。因為歷史就是人類集體意志的結果，沒有誰能真正的置身事外，唯有真正體察萬物，接納彼此，人類方能齊心向前，獲得最終自由，開展文明盛世的奇花異朵。

摘自《理想的讀本．國文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