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雅莉（ 清華大學華文文學研究所教授）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

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

天也妒，未信歟，鶯兒燕子俱黃土。

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十六歲的元好問，有感於大雁的生死至情，將心中的震驚化為一曲愛情悲歌，提出「問世間情為何物」的千年一問。不管何時何地，總有痴情兒女如此自問、彼此相問、向天質問。全詞透過痴情大雁的客觀投影，讓我們重新審視愛情的本質，也不動聲色地流露出歷史的感慨，人生空幻的悲劇性體驗。

被易代滄桑所造就的元好問

元好問，金朝太原秀容人，時代滄桑造就了他，亂世生存的艱難為他的創作鍍上了難以磨滅的光輝。元好問成年之時，蒙古鐵騎所向披靡，攻陷他的故鄉，長兄慘遭殺害，二十五歲便開始了避亂人生。

在新舊王朝交替之時，人的出處進退格外艱難。金天興二年癸巳正月，蒙古軍占領汴京，自此元好問自絕仕進，在四十九歲時回到自己的家鄉，過著隱居不仕的遺民生活，潛心著述。

元好問以「國亡史興，己所當任」為念，決心以一己之力修一部金史，多年奔波搜羅，積累了「金源君臣言行錄」上百萬字。其次，他亦藉「詩以存史」編成金代詩歌總集《中州集》，為元朝丞相脫脫修《金史》提供了翔實的第一手資料。

元好問是金代文壇盟主，被尊為「北方文雄」、「一代文宗」，作品有詩詞文曲，以詩作成就最高，折射出金亡前後時代面向。生於易代之際，家國喪亂，多災多難，滄桑落盡，反而成就了一代詩匠。

以追本溯源之姿探問愛的本質

本詞首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看似提問，實則在申明作者見解，接下來便就事論事談大雁殉情這個他親身經歷的事件。

不是所有的愛情都必須以殉情來做為代價，而大雁殉情的舉動也不能僅以簡單的痴情就可以解釋得了。「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形象化的寫出了大雁相依為命、同甘共苦的歷程，也為下文殉情的必然發展作了鋪墊。

作者以設身處地之想、以己度人之思，想像大雁在殉情前必然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掙扎和強烈的矛盾：「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此後的日子沒有愛侶陪伴，孑然一身，還能再往哪裡飛呢？當餘生的價值還抵不過回憶帶來的痛苦，當看透了生命的過程與結果，殉情就會成為大雁深思後的決定。

詞的下闋借助對自然景物的描繪，展開了更豐富的聯想：「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這個葬雁之處，曾經是漢武帝遊幸出巡的船隊經過的地方，當時是歌吹喧天，何等炫赫，轉瞬間煙消雲散，只剩下一片荒涼。

現在人們經過汾水岸邊時，只記得憑弔雁丘，沒人再記得漢武帝了。為什麼呢？因為大雁觸動了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這就說明，生命的長度和功名利祿都不重要，能讓人記住的只有生命的美麗和高貴。

天上大雁不知數量多少，生死相續如轉輪，一隻大雁之死，與一片黃葉飄落，又有何不同？幸運的是，這隻大雁碰到了元好問這樣善感幽微的性情中人，以這首傳誦千古的詞作銘記了牠們的愛情故事。藝術是以心喚心，詞人首先感動了，並希望通過自己的作品去感動別人，而這種感動的力量是生生不息的！

摘自《理想的讀本．國文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