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星雲大師

過了一會兒，就有一個年輕人來跟我說：「我們寺院的當家師要找你。」我就跟母親說：「現在有人要找我，旁邊有一間小店，你到那邊坐一坐，我去一下，看找我要做什麼？」

我的師父見到我，就說：「聽說你要出家做和尚，那就拜我做師父吧！」說來很慚愧，我並不是很想在那時候出家，但是他這麼一講，我心頭嘀咕起來：「糟糕！」接著我師父就拿來了一張紙，他說：「你把你的名字、幾歲、住址寫給我看。」我沒有讀過書，不會寫字，就跟他說：「我說給你聽，你寫好了。」我的師父很慈悲，他說：「出家要經過父母同意，你能不能去跟你的父母說一說，看他們肯答應嗎？」

我再找到母親，我說：「我要在這裡出家了。」天下父母的心情大概都差不多，他聽了以後，說：「那怎麼行？跟我回去，不可以在這裡。」我也不懂，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說：「不行，我已經答應了。」這是七十二年前的事。所以，現在常常有人說「千金一諾上棲霞」，就是指的這段事情。

永不退票 不忘初心

我一生與人相處，從這一點上也養成了我「永不退票」的性格。當然，做和尚也不是很好做，所以就像剛才講的，要有忍耐力。在挫折、壓力、專制的寺院生活裡，有時候連飲食、飯菜都吃不飽，不過想到「不忘初心」，不可以忘記最初的承諾，所謂「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也就忍耐下來了。

人生時光過得很快，七十二年出家的生活過去了，真覺得如同〈佛光四句偈〉所說的：「慈悲喜捨遍法界，惜福結緣利人天；禪淨戒行平等忍，慚愧感恩大願心」，大概我這一生就是這樣度過的吧。



提問二：請問大師，出家對您的意義是什麼？如果您沒有出家，會做什麼事情呢？



大師：動過念頭要做和尚，這是一個念頭，另一個念頭是做游擊隊員，跟日本人打仗。所以，小時候我學會了很多的愛國歌曲。還有一個念頭，就是將來要當警察，我沒有條件讀書、留學，連學校都沒有見過，不過那時候警察的水平很低，我想我可以當上警察。做游擊隊員是愛國，當警察表示我熱心於正義。後來出家，我就把當警察、游擊隊員忘記了，現在你們問起，我才又回憶起來。



提問三：大師，您這一生碰到最大的困境是什麼？



大師：基本上，我沒有感到有什麼困境。我在十歲的時候，中日戰爭開始，眼見日本人追殺，我就睡在死人堆裡裝死。後來出家了，十年的叢林寺院生活，也幾乎每天都是被打、被罵、被罰跪，被冤枉、被委屈，但我沒有想要反抗，也沒有感到不平，只覺得：「這就是教育嘛。」我感覺到，這個時代的青年，如果還是用過去的教育方式，不要說十年，恐怕一個禮拜、十天，就過不下去了。

叢林生活十年後，我記得才離開這個寺院的第一年，共產黨就把我逮捕了。共產黨逮捕我，說我是「國特」，這是要槍斃的。

我記得那年二十一歲，眼看著今天拖出去兩個槍斃，明天拖出去三個，打得皮開肉綻回來，心裡頭就想：「不曉得什麼時候輪到我？」有一天，輪到我了，我想這次是要綁赴刑場，但是我一點害怕、恐懼的念頭都沒有，只有想：「真可惜，母親也不知道，師父也不知道，我才二十一歲，就這樣死了。」

我記得那天是下午，陽光很強烈，可是在我看來，卻是很黯淡的陽光。所謂「五步一崗、十步一哨」，那種預備要殺人的情景，我是經歷過的。當然後來不是綁赴刑場，如果綁赴刑場，今天也就不會在這裡跟你們講話了。

我二十三歲到台灣，國民黨說我是「匪諜」，也把我抓起來。其實什麼叫做「國特」、什麼叫做「匪諜」，我都不懂，我懂得的就是「我是和尚」。所以在台灣，我也和慈航法師等人被關了二十三天。只是慈航法師關的時間比我長，一百多天，我是二十三天，還提早釋放出來。

人生三百歲

我初到台灣時，要到外面講演、佈教，都得先到派出所請假，獲得准許了才可以出去。尤其幾乎每個星期，半夜時分都被警察叫醒，查問戶口。當初台灣的社會情況，是你們想像不出來的，我和警備總部、治安單位，經常都在捉迷藏。所謂「捉迷藏」的意思是說，那時候他們看到年輕的人，尤其是外省人，都充滿懷疑。

因為這樣，我本來也想離開台灣，到別處去。但事實上，我在吳伯雄先生的父親替我報戶口之下，在台灣已經是合法居留。

可以說，當時我被很多人欺負、壓迫。尤其傳教和建寺廟，這兩件事非常辛苦，到這裡傳教，不准許；到那裡建房子，不合法，要撤除。

甚至到了幾年前建「雲居樓」，報紙上還刊登一大篇新聞「佛光山大違建，雲居樓要撤除」。事實上不是違建，只是我的動作比較快一點，政府的文件還沒有批下來，我就開始做了。後來余政憲縣長說我們這是「程序違建」，並不是違法。

我一生沒有放假，沒有過年、過節，沒有星期六、星期天，也沒有上過百貨公司，沒有到街上買過東西；沒有用過鎖匙，也沒有用過抽屜，有櫥子，但是沒有開過。我工作很勤奮，立志要過「三百歲的人生」，當然生命不會到三百歲，不過，我一個人一天做五個人的工作，從二十歲開始做起，做到六十歲，不就是三百歲了嗎？

我早上五點起床，晚上十一、二點睡覺，有一天，我忽然說：「好無聊！」我的侍者就說：「師父，您怎麼會無聊？一天到晚都在工作，開會、上課、會客、寫字……這麼忙碌，您不無聊啊！您不是說『忙就是營養』嗎？怎麼會無聊呢？」

我想：「不錯，這麼忙，怎麼會忽然無聊起來呢？或許是因為最近眼睛看不到，不能讀書，也不大用頭腦想。」

再想一想：「怎麼會無聊呢？」想到了！過去我有多少的挫折、多少的壓力，就要奮起、要奮鬥、要飛揚，生活有刺激。但是現在凡事太順利了，我要吃飯，就有徒弟說：「吃飯、吃麵之外，還要吃什麼？」我要寫字了，也有這個人拿紙、那個人磨墨、那個人鋪紙；要出門到哪裡，大家也是說：「車子已經準備好，停在哪裡，請您上車。」事情很順利、不夠刺激，就很無聊。所以，我覺得你們在這種青春的年齡，要奮鬥、要發心、要飛揚，人生才有意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