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清晨,睜開眼,陽光斜斜地切過牆壁,窗外充滿聲音,有鳥囀,有蟬鳴,形成一種抒情的音色,像是即興的音樂,使我萌生一種幸福感,心想:「我好像住在樂音樹下。」然而,這樣美好的一天,不能出門。
以往,假日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農夫市集買菜。上次,採買完畢正欲離去,某攤老闆叫住我,請我嘗嘗他滷的豆乾,推薦自種的無農藥小黃瓜,還有土雞蛋等等,並邀我掃農場的QR code,方便事先訂菜。
隔周,疫情便無預警地爆發了!從此,一周的食材便仰賴這位初識的農場老闆送達家門口。
吳明益《單車失竊記》裡,攝影師阿巴斯說:「每次我拍照結束,回到台灣,在機場的時候就會感覺到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你因為自己毫髮無傷重返一個安全、可預期,槍管和瘟疫不會推翻宇宙時間表的世界而如釋重負,但又並不真的釋下重負。」疫情之下,既定行事曆已隨著宇宙時間表而改變。在家上班,並未如想像中愜意,但至少免去捷運通勤的風險,在那種極其不安的氣氛裡,病毒恍如塵埃,撒在每個角落,團團包圍每一個人。
長期待在家中,唯恐缺乏日照無法合成維生素D,便在十樓陽台擺上折疊桌,一面晒太陽一面吃早餐,像是在溫暖的陽光下,進行什麼有模有樣的儀式。在這樣閒適的剎那,讓人不禁心生錯覺,彷彿生活一如往昔,覺得自己好像三島由紀夫《鏡子之家》裡的阿收「總像在嚼口香糖般,獨自嚼著自製的『愜意的不安』。」即使眼前無人,也不確定剛才是否有無症狀感染打了個噴嚏,病毒還懸浮在空氣中,如同這種不安。
這個月以來,街頭不見人影,世界處於一種斷片般的空白狀態,停止,寂靜,宛如虛構。乖乖窩在家裡,陽台是我與世界最近的距離,窗邊一棵梔子花,濃厚綠意載滿白色的花朵,日夜布施著令人愉悅的花香。
從陽台眺望對面公寓頂樓加蓋的低矮小屋,向外延伸的露台,就像展閱生活畫卷,也像觀看一部記錄日常的動畫。我意外地發現,對面的這家人熱愛戶外,簡直到了晴雨無阻的地步,時而大雨中撐傘靜坐,時而太陽下戴口罩慢跑。
我也有我的晴雨無阻,疫情初起,日日對著一樹花香讀誦《藥師經》:「災難起時,所謂人眾疾疫難,他國侵逼難,自界叛逆難……」世界如一列長長的捷運,正以嚴重打嗝般的方式停車,身為旅客的我們,只能耐心等候。就像電影《莫內和他的朋友們》雪中送炭的巴吉爾對莫內說的話:「世事總不盡如意,而且往往我們處於劣勢,但這似乎不能阻止我們逐夢,儘管夢想難以實現。」和生命相比,種種不確定,種種不順遂,不過是擦傷。
無法出門的日子,每日重複著三餐煮食。
為了避免斷糧斷炊,冰箱隨時備齊各種的食材,那是一種安心的保證。但獨缺水果,好心的農場老闆特別幫我代訂,他說因為我介紹很多朋友跟他買菜。可是,距農場食材補給日還有二天,水果便已吃盡,只好以番茄代替水果。就在此時,畢業多年的學生寄來一箱芒果,拆開紙箱聞到果香的那一刻,我的腦海不自覺地浮現《藥師經》中的:「隨所樂求,一切皆遂。求長壽,得長壽;求富饒,得富饒……」望著滿滿的冰箱,心中湧現一種難以言喻的富饒。
以往,星期五晚餐是外食時間,疫情之下改成在家裡吃,先生最喜歡清粥小菜。
「花瓜還有嗎?」他問。
「見底了。你不是說要訂粽子?」我說。
「後來沒訂了,現在物流全部塞車。」
隔天一早,農場老闆送菜來,遠遠見到我便說:「端午節到了,這幾顆粽子送你吃。還有我自己做的醬瓜,很好吃喔!」這真使我感到萬分驚訝,霎時想起《藥師經》裡:「諸有願求,悉令滿足」,與其說是巧合,更像是一種見證。
有一天,當世界恢復正常,當生活再度回來,每天照樣搭乘擁擠的捷運上班,照樣提著菜籃上市場……我會記得這段封閉的日子裡,那巨大暗影中引人穩步向前的不滅的光,如此安心,如此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