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身華麗翩翩起舞。圖/陳貞妤
文/蔡莉莉
走下階梯,舞者腳掌鞋跟急促踩踏的聲音,愈來愈大,如門外劈啪彈跳的雨滴,充滿氣勢。我知道,這是一種夢想的聲音。
當最後一個樂音凝止在伸向空中的指尖,舞台的強光使我望向台下被掌聲填滿的觀眾席,那剎那而恆久的一刻彷彿人生已攀越巔峰。我不自覺地想起十二年前,第一次走入舞蹈教室的那一個分不清雷聲雨聲舞步聲的夏日午後。
古亭站的尋常巷內,有一塊藍色的小招牌童話般的藏在一棵楓樹背後。在大片樹葉之間,「佛拉明哥」四個字無聲地滲透出西班牙的熱情,像懸浮天空的幻想,勾動我的好奇心。推開公寓鐵門,一股地下室特有的涼,迎面而來。走下階梯,舞者腳掌鞋跟急促踩踏的聲音,愈來愈大,如門外劈啪彈跳的雨滴,充滿氣勢。我知道,這是一種夢想的聲音。
中年,或許進不了舞蹈的殿堂,或許練不出舞者的身段,但就是有一種莫名的驅力,引人換上舞鞋,隨著樂曲的節奏延展,旋轉,躍升,使人滿足而摸索,欣喜而追尋。
然而,一切就在閃到腰的那一刻,畫下休止符。
再次走入舞蹈教室,已是十年之後。舞蹈教室的時間彷彿隨著我的中輟靜止十年,教室擺設依舊,老師也一如當年。這一回,我下定決心,把佛拉明哥當成退休後的運動。
不料,五十肩找上我。原以為重新啟動的舞蹈人生將因此而終止,像落地之後就消失的雨點。沒想到,不時揮動雙臂的佛拉明哥不知不覺中成了最佳復健,我又得以享受快意舞動的美好,彷彿看見雨後的天空折射出一道淺淺的彩虹。
就在投入練習兩年,從西班牙的塞維亞佛拉明哥春會回來不久,這一次,輪到媽媽手造訪我。行至中年,早已習慣與種種跌打損傷交手,戴著護具,繼續跳。我磕磕絆絆的學舞之路,總算不至於走向終結。
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我必須和專業舞團一起上台,售票公演。面對老師溫柔而堅定的期許,瞬間浮上心頭的是學姐們甩著舞裙在台上自信四射的畫面,旋即閃過腦際的字是「逃」……中年,曾經的輕易變得不容易,舞步記得慢忘得快,一切不勉強。
上課還是繼續。我們一遍遍跳著演出舞曲,老師一次次耐心地修正動作細節。經過數不清的打磨與鍛鍊,老師對佛拉明哥的理想與熱情終於召喚出我們的鬥志,即使參與公演對年齡資深而舞齡極淺的我們是一個太奢侈的夢。
佛拉明哥不需要舞伴,單數就成立,和鏡中的自己對視即可。團體表演,多了變換隊形和動作整齊的要求,是記憶和默契的一大考驗。自此之後,跳舞除了樂趣之外,加上一種責任,每周按照密密麻麻的特訓團練表,匐匐前進,心中暗暗呼喚著隧道盡頭那似乎永遠看不見的光。
彩排那日,缺乏表演經驗的我十分緊張,深怕斷片跳錯,畢竟,上一次登台表演已是四十年前的少女時代。終於明白,舞序跳熟屬於可控制範圍,表情管理卻完全不歸自己的意志管轄。人處於緊張狀態時,心點如鼓點,從手腳到臉皮眼皮嘴皮,無一不簌簌顫抖。不禁暗想,這把年紀為什麼還要經歷這些?
需要整治的不是舞步,而是舞台妝。學姐抽空教我們梳化,從眼影腮紅假睫毛到瀏海髮飾假髮圈……整套繁複的彩妝流程,可比批土粉刷上漆的建築工序。貼假睫毛於我是一道難以跨越的坎,在眼皮上黏雨刷,那畫面光想就太卡通。拗不過眾人遊說,我妥協了。持鏡一照,忍不住想問:妳是誰?
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走到演出這一天。為了不負觀眾不負己,我不斷安撫忐忑的心,就當成一場同樂會,微笑,不跳錯,這樣就好。
上台,站定,等待音樂響起,如蓄勢待發的箭。隨著歌者嘶啞的吟唱,篤定地踏出腳步,用每一寸肌肉,每一個指節,每一個眼神,呼應吉他鏗鏘的重拍。老師在台下擊掌數拍,觀眾不時叫好,這一切鼓盪著我的耳膜,激勵我以力與美詮釋Alegria輕快活潑的曲式,絲毫不含糊。
掌聲中,頷首行禮,我彷彿實現了年輕時對舞蹈的嚮往,彷彿又回到那段團練的日子,那一個個寂寞而勇敢,汗水與音樂包圍的夏日午後,如同串起雷聲中彈落滿地的雨點,精緻燦亮,珍珠般美好。
夢想總是以意料不到的方式抵達,從西班牙,到塞維亞,到未知的天涯。一如我從來沒想過,有這麼一天,我會一身華麗的站在台上,翩翩舞出魔魅的不可解的佛拉明哥,像是訴說一個自己永遠不想忘記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