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回到加州，才覺得後中年的自己像調色板上堆積的油畫顏料，表面膠著，內裡依舊柔軟。

洛杉磯白晃晃的太陽，像從大錫管裡豪氣擠出的白色油彩，以涼風調合，散發出乾草揉雜星星茉莉的熟悉氣味，天空依然是高畫素的純藍，直角切割的草皮像是貼上的厚地毯，路上不見行人，偶爾點綴一兩輛路過的汽車。面對這景象，有關這中間不在的三十年，突然像潮水一般向我湧來，是村上春樹《聽風的歌》：「很久沒有感覺到夏天的香氣了。海潮的香、遠處的汽笛、女孩子肌膚的觸覺、潤絲精的檸檬香、黃昏的風、淡淡的希望、夏天的夢……。但是這些簡直就像沒對準的描圖紙一樣，一切的一切都跟回不來的過去，一點一點地錯開了。」

多年以前，某一個時間點決定了生命的底色，我的人生路徑從此不是在許多人想盡辦法前往的路上直線延伸，而是自軸心往外輻射，以至於後來的我，無可避免地切換於不同時區不同場域不同幣值之間。此刻，重返不老異地，我深深地認命，不是每一條魚都憧憬大海。

一九九一年夏天，我住在洛杉磯東郊，像初來的留學生一樣，清晨和黃昏提著畫具等公車，遊走於住處與學校之間。在學生餐廳吃甜甜圈配咖啡，在戶外大傘畫速寫，在美術史幻燈片燈箱牆站成一棵樹，生根一般。美術研究所是個有意思的地方，各種人，各種媒材。大部分作品很難懂，看不出意義，也領略不到美感，但嗅得到態度，是批判，和顛覆。置身其中，確實覺得自己是藝術的一分子，不由也熱血起來。我順應著改變，一點點的重塑自己，想融入那種everything is possible「我說它是它就是」的異質空氣，想變得更沒有界限，更脫離從前在學院裡孜孜畫著人體模特兒的那個古典的自己。

總之，那時候的種種，帶著光芒帶著刺，像青春。但後來，這些滿溢當代藝術質地的作品，都像是留學生活的殘餘，少數裝箱海運回台，大部分皆閉眼投入垃圾車。回想起來，不無可惜。

洛杉磯的日子如同前世，我在台北真真切切地生活著，畫展，出書，旅行。如今，結束教職生涯，像原地自轉多時的陀螺突然停下來，茫然四顧，不確定該靜止還是轉彎，只知道人生朝著黃昏的方向走去。

不必在兩種生活之間轉換的日子，像是開著一輛任由設定的自動駕駛車，自然醒，無羈，去哪裡都好，過著一種不同於我所熟悉的奢侈揮霍時間的生活。爬山前，儀式性的到登山口買一杯京都拿鐵，或在獨立書店坐一下午，讀讀寫寫。生活縫隙填入畫架前的勞動，間或重訓跳佛朗明哥，完成一個星期的生活循環。漸漸地，安於島內移動，漸漸地，不想把手腳長時間疊收在緊閉的機艙，洛杉磯也成了時光隧道另一頭的回憶。

今年初夏，為了探視親戚，我去了洛杉磯。重返華人聚居的城市，我熱切地張望和三十年前沒什麼不同的街市，店家招牌卻十分陌生地回望我，就像誰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改寫了我的記憶。學生時代常去的那些餐廳幾乎已經消失在世界上，抵得住歲月沖刷的只剩賣蔥薑大蟹的新港海鮮，和生意好到每年公休就是一個月的越南河粉。

洛杉磯就像一個提供庇護的防空洞，聚集各國移民，輕易便可嘗到道地的異國美食。此地移民的生態比例，大致隨國際政治情勢而更動，日本人香港人台灣人大陸人韓國人……。來來去去，如波似浪。昔日台灣流行的小留學生如今皆已中年，當年開車接送小孩的台灣媽媽也俱老去，消費人口結構的變化，使得附近大型購物商場裡童裝女裝的相關店家也隨之式微。

想到加州這兩個字，腦海就浮現全然的燦亮，那是陽光，沙漠，大海。在我離開之後，加州成立了約書亞樹國家公園（Joshua Tree National Park），離洛杉磯不遠。約書亞樹的外形大約是仙人掌加上棕櫚樹的組合，委實奇異，看起來就像毛筆畫壞的鹿角枝。那種不管比例不考慮方向不在乎姿態，這裡那裡自行伸展成一個世界的長法，彷彿發表勇敢做自己的宣言。約書亞樹生長速度奇慢，像是跳針的唱片一樣重複的長，長著長著就歪了，長著長著就斷了……。是以約書亞樹多半不高，偶有幾株略具大樹架勢，樸拙如雕塑，總引人凝神注目。踩著黃沙，走在高低錯落的約書亞樹之間，就像一腳踏進西洋棋盤。到加州沙漠才知道，約書亞樹是此地獨有的莽原珍稀，很年輕，同時又很老很老。

走在從前常去的聖塔莫尼卡海灘，我瞇著眼，看著一波波的海浪，往復相隨，就像人一生的腳步。想起美國作家海芮特·多爾（Harriet Doerr)在〈四點退潮〉寫的：「我使出渾身解數，用盡意志的力氣，命地球暫停旋轉，定住太陽，挽住潮汐，以便給我足夠時間，把這退潮畫下裱起。」突然明白，這個豐美，乾燥又寂寞的城，早已在我的生命裡定格，成了後來人生自畫像的基調。我彷彿拾回某種自己不知道失去的東西，如潮去之後那一道隱隱的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