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久遠的學生時代，曾經去過戰地金門，我的金門記憶始終與軍事印象聯繫在一起。也不知機運是如何安排的，今年秋天又來到金門，這次是為了楊牧國際研討會。

旅館門前的安全島上有一列老榕樹，壯碩的枝幹往天空伸展出濃密的樹冠，在我的窗外，像一條綠河漫流而過。從五樓房間往下看，昔日隨處可見的標語大字已不復存在，觀光和商業對這古舊的城觸動不大。很難想像以沉默藏住惶然的金門，在洗去了炮火的煙塵之後，還會有這樣安謐靜好的面容。

金城的街巷和店家，有一點質樸，有幾分懷古，創立至今近二百年的存德藥房，內部陳設幾乎沒有更動過，很有點歲月悠遠的意境。居民說話帶著鄉土口音，有一種塵埃落定之後樸素過老日子的胸襟，不喧囂，也不凝重。

清晨的後浦，還在夢中，睡著的存德藥房，更美了。中藥鋪簷下左右兩側懸著燈籠，昏黃的光裡有一種紅，在將明未明的晨光中靜靜地洇染出古畫的情調。我穿著慢跑鞋，在寫滿歷史傳奇的總兵署、將軍第和浯江書院的窄仄街巷間，慢慢地跑著，不時在民居院落前佇留一下眼光，好像跑回一個遙遠的靜寂的舊時代，那種幸福感是無法言說的。

到牌坊旁，喝碗佐著一根長油條的金門傳奇廣東粥。這糜，有一股豪邁的市井滋味，不見米粒，看得見的只有滿滿的蛋花肉片和肉丸。坐在冒著一甲子蒸氣的鍋爐邊，喝著加了胡椒和芹菜的粥糜，我的眼睛望向遠方的街道，路上不再有從記憶的煙霧裡走出來的軍服官兵，只有悠柔的、沉靜的人間小日子，在氤氳的晨光中射出一種富足的光彩。

山後，一個曾經令在金門服役的楊牧寫出：「我閉著眼睛還能勾畫出來，真是令人心悸的美」的村莊，如今修整簇新，紅牆綠柳，很顯得遼闊氣魄，卻已經是一種別樣的氣質，好像沒有歷史似的。我張著寂寞的眼睛，搜尋著楊牧〈綠湖的風暴〉描述的這村莊──宋朝的村莊，六合三十幢的村莊。如今，沒有騎馬過橋的晚唐宋代，沒有漫漶的線裝書，沒有煙漬的字畫，我心中憧憬的許多詩一般的意象，霎時幻滅如一地破碎的日影。像是自己不知道的喜歡，丟失了，才發現圍在心底的投影，那麼深。

睿友文學館旁，有一座廢樓。從一樓門楣水泥書寫的「武功衍派」，推想應是蘇氏後代之宅邸。昔日僑鄉的金門，從來不缺富麗氣派的洋樓。偌大一幢雙層樓建築，石頭牆基、紅磚牆窗、巴洛克酒瓶柱、希臘山牆柱頭，諸多細節隱約可見舊時繁複的花草雕飾。大門前榕樹穿牆，雜草及腰，幾隻麻雀穿過破洞的瓦頂，灰塵在時光裡翻捲，想起楊牧的詩：

寄你以薔薇，以櫻花
以一次小小的獨立
影子在影子裡拉長——
嘆息落向黃昏，落向誰的門檻

以一剎那的沉醉將我扣落夢境
黃昏裡，是一片風
離我遠去

沒有重來的人了，小樓寂寞
影子在影子裡拉長
沒有人步過雕花的長廊了
虛無，一片虛無
——〈寄你以薔薇〉

日光灑在料羅灣上，明晃晃的，彷彿一匹鑲滿亮片的藍色錦繡，將我遺忘已久的年少記憶燙了金。望著沙灘旁那一艘孤單泊著的小舟，國中課本熟讀的楊牧〈料羅灣的漁舟〉一剎那間穿越數十年，字字句句全都回來了：「畫了許多紋彩的漁舟，泊在海面上，彷彿是定定的，靜止的，因為海面無波——而海面果然無波嗎？漁舟果然靜止嗎？我們都納悶著。我們未曾走上去，就體認不出它的動盪；我們不曾飄海，就不了解它的起伏和不安。」

坐在金門大學演講廳，我對著麥克風說著楊牧詩中關於繪畫美學的種種線索，有那麼一種情緒從心底浮現，是楊牧在〈水井和馬燈〉寫的：「命運待我們真好，世界多麼廣闊，而時間又是激蕩的長流。生命真是一個奇蹟一個奇蹟堆積起來的。」

我彷彿看見詩人一生對美的追求，彷彿看見走到文學路口的我，磕磕絆絆經歷過，善意的引路也一直有。幸運的是我仍在路上，告訴自己，即使摸黑前行，也會有星光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