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徐匯區沿路都是綠意盎然的法國梧桐。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她叫雍和,在她第一句跟我說:「妳好」的時候,我就喜歡她了。
六年前我去上海,朋友F託我帶了東西給雍和。那之前我並沒有見過她,F說她會到旅館找我。
我住在徐匯區,旅館外沿街都是綠意盎然的法國梧桐,上樓放下行李後就坐在一樓大堂等她,F要給她的文件有些急,我此行也算兼當一回快遞。沒等多久,看見一個短髮女生走過梧桐樹的綠蔭,推門進來,動作簡潔俐落。她穿了件沉綠色的苧麻長裙,上衣是白色棉衫,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顆小小的紅色珠扣,整個人看起來很乾淨。我們在通訊軟體談過話,也看過彼此的照片。我認出她,站起來,她也認出我,朝我走來,眼神清亮,笑容大方而誠懇,說:「妳好,我是雍和」。
她因為要趕回公司,寒暄幾句後,在紙上畫了張地圖給我,約了隔日傍晚在田子坊的蓮池餐廳吃晚餐。她說,如果我到得早,可以去逛逛,那裡很多小資喜歡去。
翌日下午,我提早去了田子坊,一來是逛街,二來是先確認餐廳方位,以免遲到失禮。田子坊是一處上海的弄堂,周圍都是有點歷史的老房子,但現在已開發成商業區。街巷蜿蜒錯綜,兩旁有許多商店,坪數都不大,窄窄小小的。
我在那裡看見「雪花膏」這商品。這三個字太熟悉,常在小說裡讀到,敘述上世紀三、四○年代,那些氣質溫婉的小姐太太,早晨或晚上都會從梳妝台拿起雪花膏搽臉……而今日,罐子上猶印著那年代風姿綽約的上海女子,很有復古情懷。除了雪花膏,還路過一處販售土耳其水菸的店家。這店主在騎樓擺了幾張桌子,桌上放置著水菸器具,那時正好有人就著菸具,坐在椅子上吞雲吐霧,面容安詳,眼神迷離。我不大明白抽這種菸的樂趣,乍看有時空錯置的違和,好像遇見清末民初吸鴉片的人。
總之,第一次到田子坊,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很感謝雍和推薦了好地方。
我在其間兜兜轉轉,買了一個仿汝窯的茶壺,還有數枚普洱小沱茶。我喝茶不怎麼有定性,到杭州買龍井,到北京買香片,到日本買煎茶,有什麼買什麼,買什麼喝什麼,但前提都得不貴。
晚上在餐廳與雍和碰面後,興致高昂地跟她說,這一小區實在太好逛了,比淮海路的百貨公司有趣。她朗朗地大笑,看了我的戰利品,神祕地說:「等會兒吃完飯,我帶妳去一間專賣苗族藍染的店,那裡的物件都很漂亮。」
雍和與奶奶同住,也跟著奶奶吃了很多年的素,很喜歡這家餐廳的咖哩。餐廳在二樓,室內角落遍布著印度尼泊爾的南亞風情,桌椅都是敦敦實實的原木,沙發區擺著明黃色、湖水綠的靠枕,枕上繡著絳紅色的大象與曼陀羅,而靠窗處懸掛著大面積印有菩提葉的湛藍窗簾……整間屋子瑰麗明亮。
雍和說,她曾帶她奶奶來過,奶奶一走上來,就嘩啦啦地一直嫌棄室內的配色,說紅的配黃的綠的,多鬧騰多刺眼……說的時候也不管服務員就在旁邊,害她聽得尷尷尬尬。
雍和的直率,讓原本還有些陌生的我們熟悉許多。也或許,女生跟女生之間如果頻率相當,很容易自來熟。她話多,為的是不冷場的體貼。我們聊星座,聊共同的朋友F,順隨著話意,她提起近一年祖母身體愈來愈不好,大腦退化得也嚴重。她說,有一天她問奶奶:「妳叫什麼名字?」奶奶說:「奶奶。」她又問:「就像我叫雍和,那妳呢?」祖母一臉茫然,回:「沒錯呀!妳是雍和,我是奶奶。大家都叫我奶奶。」
她頓了一下,用很輕的語調跟我說:「一個女人,活到了晚年,為生活為家庭奉獻一輩子,到後來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我聽著眼底隱隱一陣酸,也看到雍和性情裡的細緻。
吃過飯後,她帶著我穿街越巷,到她說的那間賣苗族物品的商店。那店果然很有民族特色,我選了筆袋、杯墊,還剪一塊雙色印染的蝴蝶花布,打算回台北做成門簾。結帳出門時,雍和咧著嘴笑:「剛才在餐廳看妳買的東西,就猜想妳大概會中意這家店。」
是啊!中意。她似乎有種能看穿人心的天賦。
那晚臨別前,她在路邊水果攤認真地挑了好幾個黃杏跟金鈴子給我,那金鈴子我第一次見到,身形短胖如鈴,色澤橘橙如金。她說:「吃裡面的籽,甜的,好吃。」我接過那一袋滿滿的金金燦燦,彷彿接過她清亮明麗的笑。
那之後,我們各自在世間流轉。我再去田子坊已是五年後,曾經去過的那些商舖多已更替成新店,唯獨轉角處的蓮池餐廳還在。我停在街邊抬頭望上,看見有扇窗戶打開著,湛藍色的窗簾隨風颭盪。
想起已經離開上海的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