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們與鄭愁予夫妻(前排)於日月潭翠湖碼頭。後排右至左為作家楊樹清、陳憲仁教授、張麗珠教授(前)、施純德先生(後)、作者、藝術家林耀堂、楊念漢老師。圖/石德華
文/石德華
我稱呼鄭愁予「前輩」,是一見面直覺本能的脫口。
同為書寫者,我年少就讀他的詩,我當國文老師,他是課本選文裡的作者,我開始出書,他早就是家喻戶曉的名詩人。「前輩」二字,我著實由衷。
二十幾年前,我曾經慕名邀請他到台中宜寧中學演講,又有一次機會,我安排他們夫妻和幾位文友,一起在日月潭的翠湖小碼頭上露天聚餐,紫、金、藍、橙、灰的晚天不停在我們身後掀幕大換色,前輩的妻子隨手拿起瓶中一枝玫瑰花為簪盤髮為髻,那真是個詩意真情與水影燈光交揉起的浪漫潭畔,我們是他在台中的朋友。
二○一○年十月初,我身為翰林出版社國文教科書編寫,與主編宋裕老師及阿爾發傳播公司,為錄製《趣看現代作家——從過客到尋根的吟遊詩人鄭愁予》去到金門進行二天對詩人的採訪與拍攝。
這次,更深刻的與前輩對談,聽他談生命的隨緣流轉與詩風格的與之同進,聽他說「流浪意識」成為他詩中一枚鮮明的圖騰,不同的流動面貌又內寓不同的心靈歷險與回歸,聽他說同情弱者悲憫眾生,樂府是、古詩是、司馬遷是、李白是、杜甫是、范仲淹是、辛棄疾是……那是純中國式的遺傳基因,迴流不歇著純中國的儒俠精神,聽他在金門夏墅村延平郡王祠裡,認真的對我們講述鄭成功鄭經父子的功業……。回台後,我的專訪稿八千字文章,發表在《翰林文苑》。當年我在文章中寫著﹕「你去採訪一位詩人,最終會發現自己去到的是一座博物館。」
我用八千字寫鄭愁予專訪,但沒整除,尚餘許多小故事,寫成了四千多字〈鄭愁予專訪側記〉,收在翰林版國文課本的教師手冊。
那時前輩七十餘歲,髮銀灰與白,朗煦剛健。
將發表過的文章,收集分類,編輯成書,我散文集的誕生一直是這個模式,但這二篇關於鄭愁予的文章,卻一直存在我電腦桌面名為「待用散文」資料夾裡迄今十五年,究竟是在等待什麼呢?我自己都記不真切了,這十五年來,時光迢迢忽忽,世事常常變變,我丈夫去世,一場專為前輩舉辦的音樂會他特地替我留票了我沒去,前輩的夫人去世,他來在台中東海大學當駐校作家,我們都在台中但未謀面,一、二次只匆匆照面點頭於人多的場合……,後來,後來的消息,就是從報章媒體來的。
這期間,我共出版了四本散文集,出書時,我一定曾想過收錄這二篇文章,我也一定也想過,或者下一本會有更好的編輯安排,或者該特別規畫作家專輯,我一定在等比既有更適當的時機與方式,或者,像所有發生之前擱一下無妨的理所當然,也或者,如果你沒刻意要去記得,淡忘就是免不了的疏略輕忽……,而總之這二篇文章就靜靜默默存放在「待用散文」資料夾裡,幾近忘卻。
在現實裡我和前輩的交集是模糊的,日月潭畔和金門專訪,只是記憶的高清。
而十五年前,那二篇文章裡,我有著這樣的書寫﹕
詩人說,他希望自己是馳騁草原沙場的驃悍戰馬,沒想到自己竟像陳列玻璃櫥窗展出的唐三彩陶馬,聚燈光下斑駁而靜默。
……
〈錯誤〉敘說出無論你有多虔敬,世間恆存在落空的等待;〈小城〉則輕訴著當被等候的人終於回來了,一切已然消逝成空,但這也沒什麼好驚動哀慟的,這不就是短暫人生的自然現象,生命與俱的亙古不變的無常?回眸看見滿天飄飛的雲絮與一階落花,對人生狀態了悟後的泰然平靜。
對著鏡頭對著我們,詩人說:「生命真的無常,實實在在的無常。」
……
因由孫立人將軍,他的人道思維有了一個新面向:熱愛國家民族,務實維繫民族的奮起。後來透過閱讀,他更從孫文思想啟發的民族感性轉為民族前途探索的知性。
當年我對前輩說,私人很想問的一個問題,「迄今你最喜歡的一首詩仍是〈衣鉢〉嗎?」是的,他回答。並且說目前他手邊正在創作一本書,打算自費出版,內容就從〈衣鉢〉同名詩集談起,書名暫定為﹕「我的詩願是中華的國魂──從一百年到一百年」。我在文章中記下﹕
二十、三十、四十……七十,他沸騰的熱血從不曾從胸膛冷卻,他要為國家民族做一番貢獻!
……
我想我可以篤定的說,詩人與詩與他的國族情懷都在無終點列車上 ……。
令我我記憶很深刻的,是專訪文章中,前輩提到年輕時第一次到金門寫過的幾首詩,其中有一首未被採用,題目是「壕」,當場他憑記憶朗讀著:
壕有多高
大概是一個射手的肩高
壕有多長
足以埋葬整個連隊
從槍口看到敵人
和他的
母親
前輩說,當年被退稿的理由是「反戰」。詩人這行業是黃昏時掛起的一盞燈,是曠野上一個微笑著的矇矓的家,那裡有松火、歌、燒酒、羊肉,他語重心長的說:「沒有詩人不反戰」。
至於四千字側記散文,我私心寶愛的小故事,當然是這一則﹕
鄭愁予是鄭成功的後代,我丈夫施先生是施琅的後代,他鹿港老家的宗祠至今還供奉著施琅的神像。二○○三年,在日月潭的翠湖小碼頭,鄭愁予與施先生第一次見面,下著雨的夜晚,遲到的施先生不遠處走來,碼頭上的鄭愁予起身走去相迎,在浮棧上兩人不約而同伸出右手,靠近,緊握,鄭愁予說:「鄭家和施家的恩怨,在這一刻全泯。」
於是,「待用散文」究竟是在等待什麼呢?從網路媒體獲悉前輩的死訊後,我重開檔案,一字一句重讀這二篇珍貴的文字紀錄,後知後設的我恍恍然似乎有些明白……
前輩去世的消息是媒體頭條,網路浪潮,各種評議傾出,我文章的「待用」,或許正是在等待我自己去重拾往事,在這偶像光環有所爭議的時刻,再多調出個切身真實的面向去觀照,而生命的風波,沒讓過才氣與盛名,肉身與精神都抵不住衰邁與老朽的真相。
前輩說,詩的層次多,若解析到太露骨的程度,會像一位絕色美女站在你面前,在你眼中看見的已是一具白骨。讀詩,捕捉整體的感動就可以。我重溫再讀自己的「待用散文」,前塵歷歷,一直清晰的是攝影鏡頭前前輩硬朗的英雄氣,回憶日月潭畔翠湖小聚,也盡是真率的笑語與豪情。捕捉整體的感動就可以。就像向明的詩〈一了百了〉這樣寫的﹕
那個以唯美為人生方向者居然走了
他那部手機成了無人接聽的空號了
那個「錯誤」紅遍天下詩人不見了
那個可以千杯不醉的現只剩空悲了
人見人羨天之驕子留下一罈骨灰了
一剎那的時空中一切都成一了百了
捕捉整體的感動就可以。人間相逢,有文待用,多好。我與鄭愁予前輩擦肩而過,各自走遠,但錯身、佇足、凝視的片刻,有著紛擾世間無比的單純諧好,我於是為文,以記,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