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任安蓀
二○一四年,陽光燦亮的五月,母親節前三天,近午。
隔著圓桌,母親直直望向我,靜靜的,不發一語,她以乏力但清澈的眼神,定定地看著我,彷彿要將我印記腦海,又有如永別般的深深凝望,想著她不再治療的癌病,我眼底的哀傷,可也被她望穿?
原本已落坐她身旁的位置,再想,不妥,又起身坐到母親正對面的座椅。
一連病恙兩日,為了能按照因延期而更改過的日子回美,溫鹽水、泰能諾、若比他森,行李箱裡,所有能找得到的成藥,我全搜出服用,只求速效,退燒後次日,收拾妥行囊,下樓,隔了半個客廳的距離,和母親說話,她堅持要越傭提早做午餐,讓我吃完中飯,再去機場趕搭飛機。
被病痛持續煎熬的身形,明顯清減,蒼白的臉色,見著都心痛,輪椅上的母親,很辛苦地撐著過日子,再也經不起半點風吹草動的感染了。只是,這一別,真的能如同先前對她的承諾:秋涼後,再回來探望陪伴?
隔著幾重秋山,直到再相見之前,時間,難捱;空間,遙遠;紅塵且多變化……
我懷念往年離去時,落單的母親總慈藹與我相擁話別,再扶著大門的門框,對著車座內的我,含笑揮手送話:一路順風啊!再早些,她會和老父親,站在後門外的水泥道上,殷殷相送;更早的、也是僅有的一次,是她和父親,換上外出衣裝,陪我走一小段路,去搭花東鐵路火車再轉台北回美。我人在火車內,隔著車窗,望向逐漸老邁老父母的滿臉愷慈笑容,忽生依依,心想此去天涯,多久才再相見?斯情斯景,竟牢牢打印成雙親腿力尚健時,一路相伴為我送行的幸福記憶。
終於,時光的分秒,走到離別的時刻。
我阻止了母親的努力,想從床榻上坐起,只以雙掌圈圍她微涼的右手,緊緊握住,再以右小指勾搭她的小指頭,孩子氣的和她約定:要加油喔,我秋天再回來陪妳!凝神看母親數秒後,我拖起行李,轉身離去,眼淚,簌簌奪眶墜落……
如果說,母親送別子女,是學習「放下」對子女難以割捨的愛,是「不斷目送他的背影離去」,那麼,那回床上的母親無法起身、站立,僅投以淺淺的笑意,定定的、深深的目光向我擁別,竟是她最後一回,目送我的離去,也成了不需再學習的永遠「放下」。
繼我離去後,雖然有三位手足,輪流陪侍母親,日漸體衰下,母親終究與我失了約。
跪送母親壽棺,緩緩推進焚化爐,距最後的母女勾指道別,足足兩個月又十一天,悲愴中,目睹關上爐門的剎那,大慟!
淚眼痴眝,迷濛中,眼前浮泛起淺淺笑意的母親,對我最後的目光擁別,那定定的、深深的眼神,凝聚復凝聚,終也融化、綿延成心頭上,最不捨難忘的親情,永遠的母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