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寶泉院,宜聽風、宜觀雪。圖╱葉含氤
京都寶泉院,宜聽風、宜觀雪。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有時走進寺廟,只是想聽一回風聲。
曾經為了某個景色,專程到某處,常常會有來早了,或來晚了之憾。慢慢的,了解到大自然瞬息萬變,總有太多意外,人不能強求,只能順受。
但聆聽風聲,四季皆宜,無時不佳。
一直很喜歡京都大原寶泉院,此院建於日本平安時期,是座小巧的傳統寺院建築。來這裡數回,有時晴日,有時雨雪。走進斑駁的院門,會先經過一段小徑。徑旁的花草雖不嚴整,但蔓生中有規矩,紛沓中有法度,頗有千利休所說的「如花在野」的意趣。「野」,有自然之意,它是萬物的本來面目。人愈接近自然,也會與大地調和得愈圓融。
寶泉院客殿處無門板相隔,木柱如畫框般圍繞著庭園。視線寬闊,又居處山間,於是遠方山巔林木也成了庭院一景,風可以帶著野氣恣意湧入。在沒有什麼遊客的早晨,坐在面向群山的紅色地毯上,可以閉上雙眼感覺空氣的流動。就算坐一整個上午,人去人來,也互不干擾。來者彷彿都有一個默契,就是安靜。
這裡宜聽風,宜賞雪,宜觀天,唯獨不宜與人語。安坐於室,內心毫無牽掛與懸念,一如庭前老松如如不動。
如果「靈氣」是有客觀型態可以辨識,那麼我覺得此地是大原最有靈氣的地方。單單是坐著,也能感覺內心清淨盈滿。
東方美學有一種審美意識,稱為「素」,是保持素樸,沒有雜質的本真。它的核心是信任,信任自然,也深諳「變」的道理。知道世間所有的物質都會改變,於是不擋不競也不拒。這樣順應自然的「素」,讓寶泉院的椽木門扉即便遭受風化雨蝕,也是美麗萬分。那是因為經過時間的催化,所產生的閒靜寂寞。
是的,在寶泉院我所感覺到的就是「閒靜寂寞」。這裡的「寂寞」不是孤單冷清的意思,而是一種更深層的靜謐與出離。像一大片的留白,那留白處是天地,是風雲,人在此中,如墨跡暈染,心神會漸漸向四周逐漸虛化而延伸,然後,物我相融。那洪荒以來的古老光芒,也會一寸寸地收攝到身體裡。
風,就是這個過程的媒介。它是自然界最原始的樣貌,人類文明無法為它設色刻畫,但它又是一個豐饒的存在。不知它在何處生成,在何地消滅。聽風的時候,其實是對天地的一種敬仰,一種歸順。它帶來時間的流動,帶來萬物的生死,帶來草木的變化。秋去冬來,日升月落,於是大地有流動,有沉積。聽這山間野風,也許帶著溽暑的水氣,也許含藏著朝陽升起時的混沌,也許是大雪來前的呼嘯,也許是款步徐徐的謙遜。身體感覺著風的姿態與氣味,心神同時也正走向通往太古的捷徑。
我無法與人訴說這種很幽微的經驗,如同玻璃杯盛著清涼的水,不劇烈,也不炫耀,安詳與愉悅在心底流盪。
每次走出院門,都會再望一眼院裡巍峨的五葉松,心下總捨不得離開這樣的閒寂。很羨慕那棵老松,靜靜地在這裡聽風,聽了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