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六十多歲的夫婦在玄奘銅像旁。婦人問：「唐三藏從這裡出發到西天取經啊？」男人回：「對。」

婦人看著銅像前的碑文，說：「但這裡說是從長安城出發啊？」男人說：「這裡就是長安。」

婦人嘖了一聲，不容他人反駁地回：「胡說，這裡是西安。」

我在西安城遇見的人，聽到的事，甚至一草一木，一風一俗，也許對這座城市而言，都是波瀾不驚的日常，但當我回想這些零碎的，不期而遇的經歷時，所有的人事物景就像灑落在筆尖的光陰，古古今今，掩掩映映，莫不讓人心生歡喜。

剛到西安時，到城牆邊的小酒館聽人唱歌，身邊坐著一個女孩，吃著饃，她開朗且有禮，總是適時地跟我聊天。她知道我從遠地來，關心地問：「妳在西安住哪裡？」我說：「北大路。」這時隱隱地聽見女孩低聲：「北大街。」

女孩又問：「妳等一下怎麼回去？搭地鐵？」我說：「這裡有公交到北大路，很近的。」女孩又低聲：「北大街。」

她每次說「北大街」時，都抿著笑，也不知她說了多少次，我才回過神，於是問她：「是北大『街』啊？」

女孩這才坦率地笑了起來，說：「是啊，是北大街。」可見她之前多想糾正我，但又礙於禮貌淺笑不言。

當時我納悶，這麼寬闊的大馬路，怎麼能叫做「街」呢？也不知哪來的成見，總覺得「街」比「路」小。她說，在唐代，貫穿南北的大路叫「街」，東西的叫「道」，不過後來都叫「街」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西安城的這個規矩。

還有一天，我走過鐘樓地鐵站，地鐵站閘口外圍是一個圓弧形走道，而且有很多出口。那一站是城中的繁華地，人潮熙攘絡繹。我走著走著，突然有個婦人小跑步地與我擦身而過，又在離我不遠處立定，轉頭朝我這個方向大喊：「我要去開元。」

乍聽時我一愣，心想，要穿越啊？難不成這裡是進入另一個時空的結界？我呆立片刻，環視這不大明亮的空間，但除了我之外，周圍的行人並沒有被她那句「我要去開元」驚懾到，大家如常，聊天的聊天，走路的走路。那瞬間，我有一種說不出來，非常奇詭的感覺。

在我的認知，「開元」是唐玄宗的年號，唐朝有一段錦麗繁榮的開元盛世，也因此聽見「我要去開元」這幾個字，在我的腦裡自動轉譯為：「我要去唐朝開元年間。」

這樣想來實在太魔幻了，如果這裡真的是結界，那我不去開元，我要去唐太宗的貞觀年間。但想當然耳，我沒有穿越，那婦人也沒有穿越。後來才知道，鐘樓附近有一座商場，叫做「開元」。那短暫的誤會，反而給了我一段古今交錯，瑰麗的想像。

離開西安那天早上，我在大慈恩寺前的玄奘大師銅像旁拍照，有一對六十多歲的夫婦站在銅像前。

婦人凝視著銅像，說：「這就是唐三藏啊？」男人簡短地回答：「是。」

婦人又問：「唐三藏從這裡出發到西天取經啊？」男人又回：「對。」

婦人仔細看著銅像前的碑文，說：「但是這裡說是從長安城出發啊？」男人說：「這裡就是長安。」

婦人嘖了一聲，不容他人反駁地回：「胡說，這裡是西安。」

我忍住笑，鎮定地假裝很專心地拍照。今日西安，舊時長安，我在這裡多天，今古之間的曖昧，也常讓人分辨不清。我想，一旁的玄奘若聽到，應該也會莞爾吧？而在玄奘銅像的背後，就是大慈恩寺與大雁塔。

說到大慈恩寺，想起以唐玄宗時期為背景的小說《長安十二時辰》，主角張小敬對姚汝能說的一段話，他說：

「汝能啊，你曾在榖雨前後登上大雁塔頂嗎？那裡有一個看塔的小沙彌，你給他半吊錢，就能偷偷攀到塔頂，看盡長安的牡丹。小沙彌攢下的錢從不亂用，總是偷偷地買來河魚，去餵慈恩寺邊的小貓。」

這一段描寫，我認為是書中最美的部分。我無法親歷唐代長安，但小說裡那個小和尚，卻給了我具體的唐僧形象。他那麼單純與善良，那麼慈悲與溫和，他有光，卻不知道自己閃爍著光。

這種種情景，不論真實或臆測，全在我腦裡鮮活起來：熱鬧的朱雀大街，威震的開元之治，店裡吃饃的百姓，順著大街往南走的慈恩寺大雁塔，塔裡的小和尚，還有寺旁的那隻小貓……

所有的一切，處處可見城市歷史與生活融合的紋理，哪怕皇城故主已隨風而逝，哪怕舊時宮殿已雉堞圮毀，但因為有豐厚的文化支撐，讓它依舊體面，依舊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