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朔月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三年前，她說要帶著我去見一個人，那人姓張。朔月說：「妳一定會欣賞這種類型的創作者。」

見到張那日，剛下過一場雨，日陽燦出，朔月與我在他工作室門外屋簷下等他。他快步走來，髮上還有雨珠點點，開口便道：「我來晚了。」然後摸索著鑰匙開門。

那是一間舊磚樓，屋外種了些植物，一樹桂花正綻放，有甜香縈繞。

朔月委託他拍系列影片，此行來討論拍攝細節。

我們齊進屋，他開了空調，從冰箱拿出果汁與礦泉水，隨即打開電腦確認工作進度。正事聊完後，因為他與朔月本來就熟識，於是閒坐聊天。

我們談話的長桌上，有一只古樸的木頭，雕刻著簡拙的蓮花圖案，帶著一種東方哲學的意味。

屋子的一面牆懸掛許多他旅行時拍的照片，有闃寂無人的街道，有閒坐望遠的老人……其中有張照片，是位女孩，臉圓圓鼓鼓的，帶著燦爛的笑容。說美，也不美，但那純真的神情，讓人願意將目光留在那裡。

他見我盯著那張照片，走過來說：「這是我女兒。」

他是一位攝影師，也是個電影剪輯師。年輕時曾在電視台打工，做過燈光助理，也做過攝影助理，有時攀高有時負重，卻也從這些行當裡學到了安生與溫飽。

他說自己的生命歷程時，沒有一句誇耀成就的話，這在以聲名為重的今日社會是少見的。

朔月提到我老家在海邊，他隨即說起他小時候住的地方，也是一個小小的海島，也許是看太多海了，成年之後反而喜歡看廣袤的大地，是對土地的渴求吧。那時島上有好幾間廟，也不知是佛教還是道教，但家中長輩從沒有帶過他去拜拜，大概也沒有什麼宗教信仰。他還說，那時養蜂，數量不多，也就幾個黑色木箱，家裡常有蜂蜜可吃。有次跟著去養蜂的地方玩，還被蜜蜂在臉上螫了一下，腫了一大包，真疼。養蜂附近是一大片沒有修整的野地，銀合歡、夾竹桃、相思樹，更多是不知名的樹種，長得魯莽而野烈，一點也不細緻。還有隨處可見紫藍色的牽牛花，無所畏懼地攀著樹，攀著屋頂。成年之後才知道日本人給她取了個很美的名，叫「朝顏」。

他繼續說：很多事情都是長大之後才陡然明白，比方說：「莽荒」。以前我的世界是這樣的荒。這種荒，是沒有經過文明修整的莽蒼，也是所處環境的蕭瑟。如今我們接受教育，接受美學的浸潤，接受文明的繩墨，再回過頭去看這種莽蒼與蕭瑟，反而有一種遠迢迢的磅礴。就好像莽撞的人都帶著一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氣。人懂得愈多，就愈如履薄冰，做什麼事都愈發膽怯，因為覺得自己渺小。

朔月回：「不是每個人都這樣的，有自覺的人會覺得謙遜，但有些人反而就愈發自大。倒是你說的莽荒，我很欣賞。你的照片也有這種意味。你覺得美是什麼？有沒有『莽荒』在裡面？」

他想了一下，說：有天晚上很冷，我在車站外等紅燈時看見一個年輕女人，買下街口一位賣花老婦所有的花，那些花多是紅色玫瑰，大概有二十幾朵，還有一束滿天星，其實這兩種花搭配起來有一種難言的俗麗，但那買花的女人絲毫不在意，問了多少，一邊付錢一邊說：「謝謝啊，沒花賣了，妳趕快回家吧！天這麼冷。」那老婦還找了她幾枚零錢。我看見這一幕，忽覺得那年輕女人很美。她不是為了討好某人，不是為了獲得某物。我甚至覺得她其實也想不拿那些零錢的，但她收下了。當時我明白，她收下是因為她想傳遞的訊息是買賣，而不是憐憫與施捨。

因此我覺得，美的元素中，要有為人著想的尊重與體貼。外在的美，可以偽飾，可以營造，但內在的美，就像一塊玉，溫潤凝和。所以我不拍那種浮淺沒有底蘊的唯美畫面。

他笑了一下，說：「我也不知道這種堅持好不好。但對收入來說，肯定是很不好的。」

我們暢意言笑，像魏晉人的清談，聊的都只是無助於國家民生的精神話題。

那日之後我沒有再見到張，但那場會晤，卻如雨後綻出的一道虹，短暫而清晰，在我心底臨風昳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