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那日，我走過空無遊客的長街窄巷與虹橋，看遍老屋牌坊與戲台。七月的烏鎮非常燠熱，白天走幾步就汗涔涔，但清晨時分大地將醒未醒之時，走在這街上，宛如一幅疏朗靜寧的淡彩畫，有寫意的清風徐來。

幾日前，在網路上看見烏鎮下雪了，大雪紛飛裡，烏篷船浮蕩在水面，有獨釣寒江的韻味。

韻味這詞，帶著點靈氣，也帶著點詩意，很難用具體的詞彙形容，描摹不得，只能意會。它是一種天趣，不隨世俗的潮浪，不求耀眼的榮華，是湛出天光的雲影；是一個人從花間石橋走過；是抬頭一片蒼涼月，四野燈火有人家；也是釋迦的拈花，迦葉的微笑。

烏鎮有這樣的韻味。

前年大暑，我在烏鎮東柵住過一晚。那是一間青瓦白牆，有些年分的常民住屋。兩層樓，一樓是廳堂廚房，二樓隔成兩間房租人。我住的房間面臨東大街，而所謂的「大街」其實並不大，若說「小巷」可能還準確些。屋子的採光不好，幽暗陰翳，通往二樓的木階梯窄而陡，人踩上去咿呀作響，房間簡陋，還蒙著歲月的塵埃。但總總不好中有一點好，好在清晨時，趁著遊人無幾，可以安靜平和地沿著河岸散步。看早起的水鄉人家包餛鈍蒸饅頭，看鼎鑊中水滾騰騰白煙裊裊，看水邊有婦人刷洗器物……這些閭里日常，有一種讓人眷戀的人間煙火氣。

那日清晨，我在街上遇見兩個男孩，一個稍大些，一個還是嬰兒，嬰兒被一個老婦背著。老婦的髮間隱隱別著一支絳色的小髮夾，雖是短髮，但梳得非常齊整。她還兼顧一個小攤，賣些藍染花布與瓶裝水。比較大的那個男孩端正地坐在旁邊的板凳上用色筆畫畫，他畫的是就是面前的這條東大街。我跟老婦買了礦泉水，聊了幾句，她用軟綿的語調說兩個孩子是她女囡的，女囡與女婿在杭州工作，也辛苦。我趁勢蹲下來跟那畫畫的孩子說：「畫得真好，你幾歲啦？」他睜大眼，看看他外婆，又看看我，然後說：「我十月就七歲了。」我說：「你長得好看。」他燦爛地笑著，更顯出五官的俊秀。我站起來跟老婦說謝謝，拿著水就離開了。

我到烏鎮，也是去看一個會畫畫，還會寫詩寫文章的人，雖然知道這個人已經不在世上了。

他是木心。

我走過東大街，走過木心故居，走到故居旁的財神灣，在灣頭船埠瞭望泱泱浮水，再從財神灣往回走到木心故居，只因木心曾說：「從灣角退二十步，應是我家正門的方位。」我彷彿要印證般，心裡默數著一二三四，一路退回到故居門口。他的二十步，於我不只是二十步，可見木心的步伐更大些。但我在那短短的一段路，突然有《世說新語》裡，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心情。

其實，見到又如何？沒見到又如何？有著迢迢而去的心意，然後興盡而返，不也是一種天真，一種沒有任何雜念的誠心誠意？

閒步時，整個東柵還是睡眼迷濛，河上沒有船隻行駛，讓我可以仔細地觀看烏鎮獨有的「水閣」。

烏鎮的水閣，在江南諸多水鄉中是獨一無二的。它指的是民居後方有一部分延伸到河面上，下邊用石柱打入河床固定，石柱還可用來繫船。人睡在上方，似若以水為枕，因此又叫「枕水閣」。

「枕水閣」這名字也蕩漾有韻。那是一個與河共影的時空。

正當我望向對岸迤邐在運河上的水閣時，剛好有一戶人家用木棍往外撐起窗戶。

那人想必剛起床吧？不知他的夢裡可有麗水輕漾？

我隨意找了石階坐下，此時剛過七點，太陽已升起，我也走了將近一個小時。我坐的石階旁有一棵大樹，一隻橘貓在樹下離我較遠的地方慢悠悠地抬頭看一眼，見我無害，又蜷縮身閉上眼，然後與我兩兩相忘。不，我沒有忘，我還記得牠。

東柵的白天與清晨，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早上九點到晚上九點，她是旅遊商品，遊人熙熙攘攘紛紛沓沓，是被眾多旅行團攻陷的地方。但她的清晨不同，依然平靜細緻，依然讓人怦然心動。

那日，我走過空無遊客的長街窄巷與虹橋，看遍老屋牌坊與戲台。七月的烏鎮非常燠熱，白天走幾步就汗涔涔，但清晨時分大地將醒未醒之時，走在這街上，宛如一幅疏朗靜寧的淡彩畫，有寫意的清風徐來。

我沒有機會親眼看到大雪紛飛的烏鎮，但若要我說烏鎮的晨光，那真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