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傍晚前,我跟孩子把幾十箱書一一上架。說是「協助」,孩子只負責割開封箱的膠帶,讓我打開手機WIFI,啟動電視,找新電視的新玩意。書籍在三重老家,文物出土一般,移走第一層才見第二層,書,像是愈搬愈多了。我搬來搬去、爬上爬下時,孩子已經悠哉坐沙發,看短片、卡通以及音樂。我很想出言讓他搬忙,筋骨老去,兼以搬動數日,骨盤跟腰部舊疾,隱隱然出土,但書籍不是孩子地盤,無法插手,我只能讓他掃一下陽台,安裝橡皮水管,灑洗一番。
我取了母親用過的水瓶,裝了些水,問孩子放哪裡好?我們擇定電視櫃上邊懸掛的桁架,左、右邊擺放我的獎牌。水瓶是登山等級,冷熱皆宜,在母親驟逝的混亂中,我沒忘記取走我贈與的水瓶。至少八、九年了,透明瓶身留有長期使用的摩擦細紋,「這麼小,能幹嘛呀?」母親當年是這麼說的。「短程的,像是拜拜、訪友,可以放在背包,減低重量。」
我給母親另一只更大容量的保溫瓶,讓她交換使用,上頭貼著母親的名字,那讓我看得傷心,猶豫間沒有立時收妥,後來不知被誰取走。我沒問,換做是母親,她也不會問。
淡水住家屬預售屋,母親知道我買房,談到時很有一絲驕傲,我故意「吐槽」,「阿母,買屋負債,是要成為屋奴的呢。」母親看著我,依然笑得開心。房子,在年初交屋,母親沒看過房,連大樓的輪廓也未曾見,就走了,我帶了母親水瓶,彷彿她也住進來。搬家當晚,我思念母親到深夜,痛哭中,警覺到一個水瓶哪夠呢?打算請一尊觀世音菩薩與母親作伴,再裝幀幾幅照片。
入夜後,我拿出一套孩子的換洗衣物,讓他試試新的浴間跟床,他沒有要留下,「今天晚上,堂妹不在,我得回去陪爺爺。」我內心一慟。
父親、母親常年鬥嘴,連誰生誰死,也拿來拌嘴,父親常常感嘆,「我中風、腸胃開刀,都嘛是猜我會先走……」中風那次,嚇壞家人了,除了病症外,還在於父親身強體健,渾然巨人。那一年秋天,大姐忽然來電說,父親中風了,人已送往淡水馬偕。父親中風卻由住桃園的大姐來報,顯得不合常理。我聽聞消息,並未細究,轟然間冷汗直流,幾秒內,已汗溼衣物。
後來得知,父親早晨刷牙,忽然歪斜,癱倒盥洗台。外甥女適住老家,見狀驚呼,驚動母親,急忙聯繫小弟,決定叫救護車,速速送醫。父親被母親扶至客廳時還說,「我休息一下就沒事了,不要吵到子女上班。」大姐自己當老闆,不算上班,加上母親需要參考她的意見,最快獲知。父親住院時,母親說父親像小孩,故意用力刷牙、用力吐水,以後可不能這般任性。母親邊說邊學,逗樂大家。這是父親病情好轉以後,在病房的輕鬆應答。
中風患者的前三小時,是黃金救援時間。二伯中風,人在田裡,無人及時營救,我回金門探望數次,返台北後,跟父親說二伯不再識得我了,父親說,「人老了,沒法度啦。」當時,父親剛動過左眼白內障手術,戴了副墨鏡。二伯中風跟父親動手術兩件事,都在陳述父親已經老了。我懷疑父親不服老的。父親沒讀多少書,他在金門捕魚、種田,在台灣扛水泥、搬磚頭,賴的都是氣力;他撫育六名子女,賴的也是氣力。父親身子硬朗,少有大病,他告訴我白內障手術日期時,語氣忐忑,母親接話說,小手術啦,外婆當時也是一樣。父親在那一刻,想必看見白內障跟中風失憶畫成一直線,線的旁邊是一些「老了」的註記,再過去呢?再過去呢?
父親對生死一事灑脫,是憨直還是徹悟,我也說不準。他常說,「人就是這樣子,命一條。」母親過世,父親灑脫不了,每天念佛回向。我再也沒有「阿母」可以喊,算一算,父親也幾十年沒喊阿爹、阿娘了,當他身為吳姓一族的族長後,也有一條直線記著他曾是孫子、兒子、父親跟祖父。當他被人喊阿公,該也想到喊人阿公的童年。誰還能記得曾是幼童的父親?誰還述說幼童父親曾做過的荒唐事?沒有了。我想起他扛機關槍參加民兵集合,想到他曾有一把隨時擦抹得亮晃晃的三尺長軍刀;他曾參加的搶灘,火彈在腳邊激起熱炙炙火花;他曾看過的砲彈把金門夜空盛裝成一株過度裝飾的聖誕樹,他曾驅趕一家老小躲進防空洞,作勇地、也必須地,押後潛進防空洞。
而這樣的父親漸漸老了,老得必須孩子陪他過夜。父親常說,「我自己一個人,沒問題的。」但我們不捨得他孤單,但我們又有扛起現實的壓力,最終,責任是落在孩子跟姪女身上。姪女上大學,打兩份零工,早出晚歸,沒有打工的孩子成為父親最長的陪伴。孩子吃過簡易晚餐,收妥東西回家,「自己注意安全,我不送你去搭車了。」我轉身繼續忙。天知道我多希望伴他下樓,看他平安上車,彷彿那樣的平安身影,就能牢牢跟緊孩子。
父親白內障手術後,我問他,「動手術時,有什麼感覺啊?」他說,聽見醫師在眼睛裡掏呀、挖的,挖了快一個小時。醫師說,白內障太熟了,不好取。還是,那是父親忘也忘不掉的往事,當然不肯輕易拭去?
生活苦難時,生死是看多了,命一條,來時艱難,去時常是容易而荒謬。對父親跟二伯來說,老、病,更比死亡可怕。
父親中風出院後,仍不習慣被當作病人,雖不服氣,終於認輸表示他的腿較以往乏力了。但隔沒多久,又見他買了滿滿的菜,從市場走回來。母親驟逝,父親雖也力圖振作,但走動蹣跚,每逢一起外出,我都讓孩子扶著他。
一年了,扶爺爺這事,已不需要我再去叮嚀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