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哈比人皮聘躲過崗哨，爬上堆疊的木柴，為剛鐸王國升烽火討救援，不多時，群雪中有了顏色，火、以及更遠的火。鏡頭拉寬了，崗哨爬上樓梯點火，很尋常，幾個台階、幾個幾十年，在群山峻嶺間，雪地幾點紅，如此凍，又無比的熱。我每為《魔戒》的這幕動懾。幾千公尺海拔上，唯一工作是洞察遠山，沒有動靜最好，沒有動靜約莫也極其寂寥。

以火傳訊，自古有之，山與山常有阻隔，火未必能見，煙倒可以克服地形限制，寬仄、狹彎等，都無礙狼煙冉冉直升。烽火傳急訊，驛站則監管人員、物資與情報等。乘馬傳遞就是「驛」，古早的驛站就像今天的網路交換器，只是有頭有臉，多少歷史情節以及武俠小說，擇在驛站折衝。一演再演的《龍門客棧》雖不是官設驛站，但確是一個中繼器，供輸水、食物，以及利益爭奪。

杜牧有詩「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據說唐明皇為了搏得楊貴妃歡心，開闢「荔枝道」，途中換馬，一個驛站轉一個驛站。驛傳則是早期有組織的通信方式，讀杜甫「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我總好奇，信件是透過友人傳遞，還是管理信件的人員？都已烽火連三月，縱使國破山河在，驛站的在，也像孤單但又維繫希望的烽火台了。

劉銘傳任台灣首任巡撫，於清光緒十四年一月三十日（西元一八八八年二月二十一日），發布「台灣郵政條款」十六條，自二月十日（西元一八八八年三月二十二日）創辦新制郵政，在台北府城設置台灣郵政總局，發行郵票，收寄民間郵件。驛站與郵務，都有漂泊的意思，預示了故鄉的意義就在於離去，關於它們的收發，就在一個紅色筒與綠色筒。

威爾史密斯與湯米．李．瓊斯曾主演的《MIB星際戰警》，外星人居住在寄物櫃裡，裡頭世界繽紛，遊樂場、教堂、餐飲應有盡有，紅綠雙筒也這般，它們架設在村裡頭的雜貨店牆上，很單調、安靜，裡頭原是阡陌世界，上山下海，這一切，都要從郵務員打開郵筒抽取信件開始，他騎單車進村頭，鍊條與把手會傳出喎喎、唧唧兩種聲響，村裡的人會一起慢下鋤頭、停下咀嚼，免得叩叩與咕咕，影響了對它的判斷。

郵差來了，這不是國家大事，也是天下小事。

漢朝許慎《說文解字》，註解「郵者，境上傳書舍也」，「郵差」一詞，便這麼來了。我服役時，擔任文書兵，負責收發，一項任務是把郵件分成三個單位，再負責分送。郵件系統是分類與再分類，以新北為例，一個大版圖太籠統，依行政區域再細分；三重、板橋行政區域也不小，再切、再細，便能適當歸類，郵遞號碼可以增加區分效率，籃球之神喬丹某次受訪，記者問道每一場比賽得分三十分，很難吧？他說不難，籃球賽有四小節，每節十二分鐘，只要每節得八分，就能單場得分超過三十了。郵政之神「單兵」起，化作萬千郵差，擔任化繁為簡之後，「簡」的部分。

電影《那山、那人、那狗》，談一位多年行走山間的郵差，因腿疾退休時，兒子繼承工作，在重山之間傳遞一份信息，這哪能「簡」？體力是阻礙、風雨也是，大街小巷間，忽然衝出的狼犬更常常追著郵差跑。我正是因為怕狗，雖嚮往郵務工作，卻不敢列入生涯選項，居住舊家，每當有掛號信，郵差扯開喉嚨高喊「九號三樓某某某，掛號」，當郵差要能治狗，且須有當值星排長的肺活量，郵差走到巷尾，喊著他戶人家的掛號，我在這頭，還能聽到他的氣勢。

郵局經過多次變革，名稱曾在「台灣郵政」與「中華郵政」之間擺盪，於二○○八年八月一日定名為「中華郵政股份有限公司」。我與郵政系統開啟了淵源除了早期的書信往返，還在於我南下就讀中山大學，父母給我的款項以郵政為連結，我或臨櫃或到櫃員機提款，再是投稿量增加，每月總得跑一趟郵局，在匯票後頭簽名，兌換報社撥付的稿費，有些櫃務人員好奇問我，這許多匯票，怎麼回事啊？

長年領取匯票，兌換規則我更熟悉了，為了慎重，櫃務人員要求我不管金額大小都得一律簽名、留身分證字號與電話，我通常照辦，有幾次趕時間，要求他們看清楚規則，「一萬元以上，才需這般處理。」郵局處理匯款、信件與包裹，外婆在世時，我每一年都奉母親指示郵寄現金，附更高郵資方便外婆直接拆封。郵局的業務漸多，短期與長期壽險、禮品，我的第一份保單就是跟郵局購買，每月繳交定額期滿領回本金與利息；第二份保單目前還在受益，每隔幾年匯進一筆小款，無法置產，但可以短程旅遊，並可添購小型家電。

二○一五年八月七日，南京、龍江路口的紅綠雙筒獲得國人關注，前往打卡、合影，它們被稱為「彎腰郵筒」，在颱風蘇迪勒侵襲，被風勢，以及掉下的招牌砸成一副可愛模樣。那晚風雨飄搖，沒有人會出來寄信，風雨都帶爪牙，它們抵禦一晚，並且受傷，卻成為微笑的姿態。它們多麼像郵政，以及郵差給人們的感受，沉默地彎腰投件，騎機車或踩單車，背後掛一個大信簍，行經低窪小溪，藍天白雲的映影中，一尾小綠人，魚影般游了去。

郵局的形象由男女郵政寶寶貼切形容了。卡通化笑臉，無憂天真，姿態是走、也像小跑。我每想到郵務的最初，就在連結天涯海角，當年的手足、夫妻、朋友、同學，都曾經圍著張小桌、一間教室、一個生活的小角落……我們總是得離開，為一個人、一個願想或群體，堂堂正正、但也歪歪斜斜，並且經常破損。

這時候，一張郵票、一則地址，一句常見的寫信結語「勿忘我」，便可以把我們捎給遠方；是中繼器、交換器，更是基地台，提醒彼此，我們是最堅毅的人間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