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淑儀

「我們假設，你之所以成為這個大屠殺組織中的一個工具，完全是出自壞運氣……」這句話出自漢娜．鄂蘭《平庸的邪惡》一書，其實是很沉重判定的一句推論過程，用來辯證人性之中因為毫無思考能力的重大犯罪。正好《愛情失控點》裡，當女主角偷窺到男主角——大學哲學教授桌上的字條寫著「平庸的邪惡」之時，女主角終於豁然開朗，原來哲學教授就是這個無理性（Irrational Man）的殺人犯。

「Irrational Man」是二○一五年《愛情失控點》的英文片名，其實可與十年前（二○○五）的《愛情決勝點》（Match Point）一起看，同樣以愛為名，同樣在道德的邊際游移，凸顯了伍迪．艾倫對於這種哲學命題的好奇與焦慮。

人生儘管可以從運氣出發，囊括所有好處：名人、富商、所有人愛戴的領袖，但同時也可以囊括最大的惡運。在運氣裡面，似乎沒有是非對錯的價值觀，一個人成為什麼，全憑運氣，因此在事件中是無辜的。但漢娜．鄂蘭說這是無知，沒有思考的能力，所以是無知。

十年前的《愛情決勝點》看起來懸疑、正經，卻沒有把這個「運氣」命題推得更遠，但《愛情失控點》把它從「犯罪」提升到質疑所有淺薄的哲學命題，在求生邊緣思考道德。

男主角是個頹廢的哲學教授，眼睛無神，卻有許多迷人經歷和豐富學養，贏得眾多女子的青睞。他也引用康德、海德格、存在主義，卻時時問人要不要來口威士忌。他對人生其實了無興趣。

直到偶然中（又是運氣）聽到某個受害離婚婦女被法官誤判的例子，他助人的欲望燃起時，這才開啟了生命的泉源。他認為行動才是最真實的人生意義。這時所有的哲學命題都成了廢墟，我們在伍迪．艾倫設計的情節裡，感受到這位大學教授反諷了自己的一切知識，只剩愚蠢單純的信念：單純地相信，他是為幫助某個不認識的人，而「只是」除掉一個世界的禍害。

愛情在這戲裡也被呈現得一樣愚蠢，連十年前《愛情決勝點》中情欲的魅惑都沒有，只有女大學生的盲目著迷與男主角失控的愛上。在所有對話裡，我永遠都想笑，伍迪．艾倫質疑了知識與愛情，凸顯了運氣的不可靠與真實的無知，然後呢？

最後就是道德，仍然回到《罪與罰》的命題。當人們不覺得自己在犯罪時，就會一意孤行，犯下最大的錯，連愛情也救不回。所幸伍迪．艾倫還是相信道德的，十年前他讓犯罪者最後眼神暴露恐懼的罪惡感，這次他設計讓犯罪者在自己設計的完美罪行中喪命，無聲無息地消失。

在這樣一個道德設計的命題故事裡，伍迪．艾倫讓我們這些偽文青過足了掉書袋的癮頭，非常充實好笑，但另一方面也看到以人性為思考的創作者，最後的焦慮是什麼。

我總覺得，擅長幽默反諷的導演仍然沒有正視道德這個命題，他用開放式的結局，卻沒有讓觀眾和他一樣擁有這種焦慮，思考這種焦慮，反而讓這些焦慮淺薄化、明星化了，艾瑪．史東占據了所有人的目光，而最被伍迪．艾倫完整顛覆的，就是中文片名所標榜的「愛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