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周六午後四點鐘，H準時將車駛出車庫，河邊群鳥亂飛，以著驚慌放肆身姿，日前傍晚散步，H指著其中一隻，說那飛行物前肢與尾部翼膜張開如傘，應該是蝙蝠。蝙蝠予人血腥陰森之感，我張目瞧望半天仍不確定，打從心底不願相信。
此時日照仍強，蝙蝠何以提早出洞？
陽光晶亮，鳥兒撲撲飛行，分岔尾翼合起旋又張開，如輕巧剪刀般裁量著雲彩，明顯與那晚的不一樣，眼前靈活飛繞的應是燕子！這美麗發現讓人興奮，心情於是跟著詩情畫意了起來。紅綠燈前幾隻麻雀棲停電纜線上，或三兩翩飛，於空中寫畫各式騷動身影。車自環中路行往霧峰方向，順勢轉進國道三號，霧氣濛濛，峻嶺於遠方挺立偉岸風景，車行至此便有出遊的感覺，尤其今天要到學校找Karen出來晚餐。
四輪如輕蹄飛奔，和H兩人暗自喜悅，周末全家按例出外用餐，即便物換星移、子女遠離，仍不願改變這習性。陽光穿不透雲層，廟宇煙香與工廠廢氣一同存在著。高架道路彎轉處視野不覺地傾斜，路旁房舍沉落，車如舟行於雲海，不一會路邊景象又被搖擺出來。遠處荻花開滿河谷，秋已深，只是心情還不想承認。群鴿低飛，彷要迎撞急駛車輛，此群剛走，另一群又再飛來，頻頻擾亂我容易緊張的心情。
車下斗六交流道便近Karen學校，想撥電話告訴她我們快到了，又怕讓她久等，待車進入校門趕忙撥號，Karen卻仍在睡覺。放緩車速於女生宿舍前停下，H拿出螺絲起子，於一排排自行車中找尋那水藍淑女車。當初新車買來，Kyle特別在車上寫滿Karen名字，一筆一畫寫出並用打火機燒過，聲稱這般「烤漆」可抵日晒雨淋，防止竊賊。H將車鈴鎖上，噹噹試了幾聲，鈴聲不挺清亮，卻足夠警告來車讓開。
H尋著一家連鎖火鍋店，意圖複製往日場景。沙拉吧和熟食區，手捲、壽司與燒賣，現打果汁以及現切的牛羊肉薄片……滿心期待Karen多吃些肉，她卻於鍋內放進豆腐與青菜，之前隨時皆可耳提面命甚至半強迫，而今只能用眼神鼓舞。來回上百公里不算近，總希望對孩子有些幫助。一人一鍋，各自滾沸，筷子夾著熟悉食材，一連串問話於席間吞吞吐吐……
蒙古鍋裡蒜頭一顆顆載沉載浮，辛香已溶湯裡，是否就該功成身退？芋頭煮爛，鮮蝦蜷曲身體，Karen將整盤絲瓜倒進湯裡，便拿手機不停地滑著，想到什麼隨興說幾句便又無言。她說前天到家餐廳不知是秤重計價，拿了堆絲瓜算帳時竟要上百元，話語當中顯露出無奈。想告訴她家裡中午才煮了鹹蛋絲瓜，終究未說出口！隨意喝口湯，感覺這裡的湯似乎淡了些，不見紅棗、當歸，亦無枸杞、龍眼、甘草、陳皮的身影與氣味。旗魚片與梅花豬混煮，層層油泡撈掉重又生出，似濃之湯漸轉清澈。
Karen的青江菜煮得黃褐，想要告訴她菜要保持翠綠才可口，火持續燒，蛤蜊於湯裡顛沛流離，我將空殼一個個取出，留予金針菇、豆皮、甜不辣更多悠遊空間。
許多話語行到嘴邊，見Karen頭未抬起便又作罷，這樣遠的一趟路呢，筷子又往湯裡頭鑽探──
「課還好吧？」
「嗯！」Karen手指持續滑動手機。我將筷子擱在碗邊，如無可施力的雙槳，瞧望H一眼，他正悶悶地將涮羊肉吃進肚子。
湯又滾沸，我將火轉大些，想要多煮些什麼卻無興致，隨即又將火調小，湯漸地減少……
「家裡鋼琴或許該用罩子套起來！」丟一塊豆皮進湯裡，我隨意尋找話題！
「不必吧，偶爾擦一擦就好了，遮布更容易沾灰塵！」H總有他的執著。
聽到鋼琴，Karen抬起頭，對此話題她並無意見。鋼琴笨重，之前天天觸摸的琴鍵終究帶不走，琴藝留在指間，學期初還有熱情，考慮參加熱音社擔任鍵盤手或在合唱團當伴奏，之後便無下文。琴音於成長過程迴盪……從粗糙而優美，一不留神便告中斷！
Karen房內仍有許多該丟未丟的雜物──夜夜伴她入睡的小叮噹錄音帶，那時我白天忙碌，晚上無勁多言，以為熄燈，按下收音機按扭，孩子便可於學習中入睡；之後Karen喜歡Kitty貓，於是從枕頭套到書包全部是，後來更加進比卡丘與賤兔……不知何時起，她將房門關上，裡頭情形便不清楚。
絲瓜才吃一半，Karen直嚷著肚子太撐，我將她盤內肉片拿過來煮食，白煙氤氳，百味雜陳，熱氣混合一起。
Karen留下許多絨毛娃娃在床上──嗜睡的長頸鹿、澳洲袋鼠、迪斯耐尼莫魚、彩色迷你馬……整堆擱淺床上，如遭遺棄的動物園。一旁還有穿著她兒時吊帶褲的大熊、空著的撲滿，無聲的音樂盒、爆滿的書桌。橘彩綠紋窗簾往上拉起，灰塵明顯，殘留的書籍、過期的藥水、保養品，以及斜放架上許久未掀開的紙盒……該清未理的記憶實在太多。
杯盤狼藉，Karen伸手摸著凸出的小腹，臉上似又恢復了血色。
晚餐終了，至水果攤買Karen愛吃的水果──無子葡萄、紅肉火龍果……算好一天一顆芭樂──「還有呢，妳還想吃什麼？」
返校時已過十點，校園裡仍有學生走動。月半圓，藍天潔淨，H將車停於路邊，三人緩步校園。殘荷已盡，睡蓮浮於淺水灘，迎面一對情侶手牽著手走過來，我放開Karen的手，從H手上接過方才採買的食物，跟著Karen進女生宿舍。見她桌椅凌亂，忍不住嘮叨了兩句──噓，不知室友在不在？
從女生宿舍走出，H等在外頭，不禁憶起他當年守候相思樹下的身影。
夜沁涼，似曾相識的秋天──或許不該這麼常來找Karen！
H攜著我的手走回車上，車燈照亮回程的路，遠山、農田消失，房舍隱藏旋又疾行成萬家燈火，一天便告終了。
明天傍晚散步，定要仔細察看──那紛飛河畔的，是燕子，還是蝙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