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影像書寫人生
蔡永和內心對人文與藝術的渴望,很早就從他的商業攝影中傾洩出來,難怪許多藝文界人士特別喜愛蔡永和拍攝的人像。李敖曾公開讚美蔡永和拍的人像「傳神入畫,閣下第一」,認為他是年輕一輩人像攝影家中最佳者,樂稱他為「永和大師」。
他從事十年的商業攝影,卻在鼎盛時說放就放。這二十年來,他除了人文攝影,近年來更發展出獨特的「文學影像」攝影語彙,卻還是有人說他是「從婚紗照撈過界」的。說到這點,早就被茶洗得很沒有火氣的蔡永和,顯得有點在意,對自己在攝影圈至今仍是非主流地位,感到無奈。
也許是那份邊緣感,驅策出蔡永和投注大量的心力,去探索「影像書寫」的種種可能性。以前,攝影作品主要傳達的是「如實」的客觀結果,數位化之後,速度感更進化,影像的捕捉更精準也更輕易。但蔡永和要的不是速度感,而是大大地運用數位可再次創作的便利性。他打破「如實」的剎那時間感,把不同時空或不同時間節點的影像,以重疊手法合成新的影像。這種看起來有的像水墨、有的如油畫的攝影作品,意境如真似幻、情味既古又今,頗能打動觀者的感受,觸動格友上他的部落格交流討論。
有人認為他的作品是「當代山水圖」,有人覺得他的作品帶來「內心純粹的寧靜與感動」。他自己則以「遊走於具體與表相的邊界,感知牽動今昔未來」概述這一系列的作品主題。這些年來,他一直希望能找出攝影作品不附屬於文字、不服務於美學、不客居於表相的全新定位。而有別於過去「停格」就是「完成」的程序,蔡永和的「文學圖像」作品,試圖將影像停格在更長遠的意象上,一如生命的長河,沒有過去、現在、未來的界線,只有時光洗禮後的沉澱,恰似老茶的溫潤感受。
影像閱讀時代,不甘讓攝影僅作文字服務的蔡永和,仍有例外的時候。因緣於茶,蔡永和多年來以影像專長,為「人澹如菊茶書院」行茶事典紀寫了一則則細膩影像。最近,書院創辦人李曙韻女士出版的《茶味的相》一書,乃是其長期在茶事的修為,輔以熟稔茶事的蔡永和攝影作品成書。蔡永和逢人就推薦這本書,不是因為他的照片,而是因為它在台灣茶文化的美學價值。
老壺的古拙、茶器的中灰色調、茶湯的盈潤感、茶席之間沉靜淡泊的氛圍……,在在都是蔡永和內在心境適切的反射,這時相機的功能又調回到「如實」的初階,但張張都是他心滿意足的作品。跟隨著內心走的作品就是好作品;跟隨著內心過的生活,是最樂活的人生!
今年五月分在蔡永和個展〈消失與存在〉現場時,他熱情地談著他的作品,快樂分享他如何在圖像與文字之間找到完成的關係;因為創作能力臻於成熟,他對整體人生感覺良好。他說:「我常為自己活在幸福美好的現在感恩著;雖然這也是我一生收入最少的時期。」
蔡永和這十多年來都沒有「呷頭路」,日常生活都在泡茶、古琴、畫畫、拍照。太太也和他同調,但她玩的是小草盆栽。前幾年蔡永和還投入社區營造的義工工作,因為服務的熱誠,被推舉為孩子學校的家長會長。但他這兩年來和外界的聯繫漸漸變少了,和他人互動最多的地方就在他的「異塵過客」部落格裡。
前荒野協會會長、作家李偉文形容蔡永和過的是一種「減法的人生」,而他近年的作品呈現的亦是「減法的美學」。念大學的兩個孩子一直覺得家裡很窮,因為很少添購時新用品。可能因而激發出危機感吧,哲學系的兒子於是主動加修經濟學學位,好為日後的謀生加一層保障。給得少一點,孩子反而懂得多一點,這倒是當初沒有預期的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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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見內心風景圖
年過五十,能說出自己「活得很快樂」的人不多。為了採集他的「樂活」之道,十月分再次造訪蔡永和位在台北東區的居所。經過成排的流行服飾店、時尚餐館,和許多年輕時髦的男女擦身而過,上了二樓,這裡曾經是他的「荷詩造像」攝影工作室,多少知名人士的封面照、宣傳照、婚紗照及全家福照片都曾在這裡產出,而今只留下簡單的幾件家具,位居都會中心陳設卻隨性如鄉間住所,因變形隆起的木質地板也不在意理會。
精於茶道的蔡永和,平日在自家喝茶用的,只是一張小木桌和極簡的茶具。生活輕簡,這些年蔡永和花錢最多的,大概就是買茶了。但碰到再貴再好的茶,他也只買了百公克品一下就知足了,「能隨時把它拿走都還可以活得很好的嗜好,才是可行的嗜好。」他說。茶未必論等級,最普通的茶,經由備茶具、注水等行茶的程序,一樣讓人達到安定心神的作用。
蔡永和指著窗台那扇大推窗說:「〈消失與存在〉系列作品中,這裡是很重要的創作來源。從這裡可以看見對面那棟東區最老舊的大樓,從樓面玻璃晨昏晴雨的光影變動及水泥牆植被的斑駁肌理中,就示現了無限多種圖像交疊互用的可能性。根本不必外出,就能看見內心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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減法人生少煩憂
蔡永和的「減法人生」並非坐吃山空。他的作品很受建築界、設計界朋友喜愛,每次展出,總有一些進帳,只不過和一般上班族比起來,實屬微薄,更不用說和他以前的收入相比。在忠孝東路四段巷內公寓一戶六百多萬的年代,蔡永和的人像攝影工作室,時機最好的時期,一個月就有近百萬的營收。
那是台灣婚紗攝影產業極盛的年代,蔡永和躬逢其盛,從復興美工一畢業,就跟著陳天浩老師投入人像攝影的工作,很快就成為線上攝影師,每天從早拍到晚,全年無休。
退伍後,他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名氣愈響、生意愈好,更是拍得昏天暗地。「二十歲到三十歲的十年,我的青春是空白的。」他說。但是這個工作最後只留取外相的完美,過程中他偶爾見識到吵鬧著說不結婚的新人、貌合神離的一家人,他要充當和事佬哄他們美美入照。「我是個很直的人,做這些事很勉強。」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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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隨阮義忠學習
成就了他人一幀幀絢麗歡樂的留影,銀行存款簿上的數字也一直增加中,然而自己內心的某個黑洞卻慢慢在顯影,說不出什麼東西一直在掉落的感覺。那時台灣的報導攝影、人文攝影蔚然成風,蔡永和心嚮往之,於是開始減縮工作室的接案,跟隨阮義忠老師學習人文攝影和暗房技術。
一九九一年,蔡永和跑了一趟尼泊爾,以隨興的旅程、直覺的眼睛,拍攝了一系列街頭snapshot黑白作品。當年尼泊爾的落後、純樸、自然,一再讓他憶起自己的原鄉宜蘭,以及自己失落許久的童年。他幾乎不眠不休,以飽合的精神意志按每一次快門。回台後,出版了《異塵》攝影集。至今他自己都還很喜愛這本作品。
尼泊爾回來後,蔡永和對人像攝影工作更倦怠了。他開始想念有山的故鄉,想起小時的自己多喜愛畫畫,想起國中時擁有的第一台Canon QL19相機,那時候拿著相機拍照是多麼單純愉快的事……。他把東區的工作室縮減到只拍推拒不掉或真正想拍的案子,然後,舉家搬到新店山上的花園新城,讓兩個孩子就讀山林小學,夫妻倆全心陪伴兒女。
搬來花園新城是因為醉心於這裡天然的美景,也為了孩子身體的健康著想,當初並不知道,這裡臥虎藏龍,住了好多奇人雅士。蔡永和在這裡,開始接觸靜坐、茶禪、古琴,結交了很多藝文界朋友,在社區蘭溪協會開辦「影像書寫學堂」。相對於以前的人生,他說:「四十歲以後,我才開始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