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葉含氤
文/葉含氤
書案上有香,意味著當人從高度專注的狀態中鬆懈下來時,即會被一縷怡人的幽香擁抱著。此時的香,猶若一種撫慰。香從來不是主角,而是背景。
書上總是說,宋人很愛香。有多愛呢?文人中十個有九個愛,另外一個是痴,是癖。歐陽脩的筆記《歸田錄》有一段記載,北宋名臣梅詢喜歡焚香,他每日早上醒來,必先焚香兩爐,用公服的大袖罩住香氣,並將袖口紮緊,然後出門上班,待坐到辦公桌前再將兩袖散開,頓時滿室濃香,方能安心工作。
這個畫面總讓我莞爾,特別是捏緊雙袖,辦公前兩手一揮的豪氣。此外,看到「焚香兩爐」時,腦中也會揣測:梅詢穿上官服後,應該是將雙袖一左一右放在爐前,讓香氣薰染並灌入到寬袖中吧!想到一個道貌岸然的官員有這等可愛習慣,覺得他也沒有那樣嚴肅得不可親近了。
我告訴別人這個故事,聽者都覺得不可思議,總問:「這是真的嗎?」我信其有,畢竟有據有本。還有就是宋朝這類的事,數不勝數,梅詢這個故事還只是小樣。
我素日焚香,焚的是合香,不是單方香。常有人將沉香掛在嘴邊,例如學沉香,品沉香,但我忝列門牆,畢竟沉香是陸上的香氣之王,既是王者表示價格不菲,我沒有雄厚的經濟實力,也沒有嚴謹的品鑑功底,尚無資格辨別好壞。相較於這類高級香木,我更傾向於生活用香,或稱文人香。
文人香多為合香,綜合各種香料,模擬各種意象:高潔、清冷、溫婉……。古代流傳下來的香方,較為有名的有「李主鵝梨帳中香」、「雪中春信」、「黃太史意可香」等等,只不過宋人多以隔火薰香或篆香薰染為品香法,雖有審美意趣,卻得有時間有情致才能做到,要不怎麼稱為當時的「四般閒事」之一呢?直到元明之後線香問世,化繁為簡,讓品香更為生活化。
我最近常點的香是「二蘇舊局」。這是現代人陳雲君擬製的香方,投射了他對蘇軾與蘇轍情誼的緬懷與嚮往之情。是很標準的文人香。不過這款合香只有材料名,並沒有提供香料比例,因此各家做出來的香氣殊異。兩年前我在一家香鋪試聞時,不知為什麼,當時並沒有特別喜歡。直到最近才嗅出別致處。
都說合香有君臣佐使,「二蘇舊局」最讓我流連的,不是位處君位臣位的沉檀,而是隱隱約約散發出的茉莉清香。這茉莉已不是原來的茉莉,早已褪去新鮮時的濃烈銳生,沒有鋒芒,沉澱出幽幽微微的清冽謐靜。
清冽謐靜,是我對這款香的感受,有沉檀的穩重,有茉莉的清雅。不是甜,不是暖,不是麗,不是富,更不是朦朧繾綣,而是在這酷熱躁動時節,還能感受清明的涼氣與悄聲的虛靜,像在夏日中攜了一片陰涼。如果用更具象的形容,就是將悶濁的空氣變得輕靈自在。
這香氣適合書房,適合讀書寫作的時候,能讓思緒明晰,心意朗澈。
也在此時,我才正視之前在香學的書籍中反覆出現的「窖藏」這兩個字。此前我不明所以,如今才知原來那是經過時間的轉化,調和各方崢嶸的個性,使其圓融潤洽,使其相合為一。其實就是醞釀,如韜光如養晦,醞出醇厚的密度,釀出無邊的廣度,使其深邃渺遠,使其厚積薄發,一如走過千山萬水而來的清風,滌蕩心神。
所有經過日月天成香木香料在室溫下品嗅,氣味極淡,甚至聞不出其味,唯有炙燒,唯有燃成灰燼。這也意味著,它在火光的須臾吐納中,用消失突顯存在。
說到這種生活香,電視劇《長安的荔枝》中,主角每次在房間苦心孤詣地思索著荔枝如何保鮮,如何運送的畫面,旁邊的几案上都出現一只白色香爐,上頭還有緲緲煙氣。書案上有香,意味著當人從高度專注的狀態中鬆懈下來時,即會被一縷怡人的幽香擁抱著。此時的香,猶若一種撫慰。香從來不是主角,而是背景。重要嗎?若無此君,日子依然過得下去,只不過讓日子少了表情,少了興致。
梅詢兩袖甩香,氛翳彌室之舉,為的是讓自己保持心念單一,汲取繼續前行的光亮。而我日常燃香,目的亦如此。就像在沉浮繁瑣的世情百態中,築起一座寂靜的神龕,照見南山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