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慧如
颱風是大自然的煙火表演,是我童年親情與節慶的象徵。颱風對我的童年散播歡樂散播愛,所以即使帶來日常生活可觀的斷裂,我卻總想著它的傳奇意味。因為在我年紀小到愈幫愈忙的時候,我不但不必承擔任何颱風造成的混亂,而且還有家人護我周全。
幼時台灣的排水設施大不如今,似乎一遇風災水患就常淹水。強烈颱風一來,我們兩層樓一整排樓房遭水灌入,淹到樓下伯父家。水淹得很快,分秒必爭,才說到腳踝,就漫到小腿肚。伯父一家人捲起褲管袖管,趕著把傢俬電器搬到我們樓上,一下子十四口人擠在十來坪裡,熱鬧異常。在強颱瘋狂的轟鳴中,整條街都在顫抖。外面狂風呼嘯,電線桿折斷,玻璃窗破裂,響聲驚天動地,梆梆梆梆,猶如哪個不速之客在深夜裡敲門。腳踏車、廣告看板,像塑膠袋一樣在風裡翻飛。風狂雨驟中不時響起路樹被壓斷的清脆聲音。接著,一聲沉悶的聲響,整條街的電燈打了一個飽嗝,停電了。
在那樣風雨覆蓋的暗夜中,我的眼界所及,本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漆漆一片,但並不。家人的臉搖曳在燭火下,半邊燦爛,半邊陰暗。燭光裡,一碗泡麵輪一圈,一人一口。堂兄堂姐帶著我,對著牆面耍起手影。那是極少數能心無旁騖與父親下跳棋的時光,而只要在停電的颱風天和父親下棋,父親總是恰巧輸我一步。那也是極少數吃得到蘋果的時刻,十幾口人合吃一顆切成細片的蘋果,而我總垂涎母親攢在她自己手裡的蘋果核。風雨刷刷刷刷,我愣聽颱風天唯一的故事:草船借箭。草船來了,東風引領二十艘草船靠近曹營。濃霧中,曹操下令射箭。萬箭齊發,周瑜賭贏這必勝的一把。三日內借到十萬支箭的周瑜立在船頭,向敵軍作揖:「謝丞相箭。」
謝丞相箭。風雨稍歇的第二天早上,探出頭去,簡直天地鴻蒙,眼前是被祛魅的世界。汽車沒頂,路燈截去了一段,街上漂浮著各種家具,幾個男人裸裎上身,在七彩斑斕的泥水裡打撈。到了下午,水退得差不多,強制解放過的街巷雲淡風輕,街口隨著爆米香的巨響,傳來甜滋滋的香味,宣告颱風結束。
然後,狂暴的詩意立即終章,草船擱淺,童話啞口,家人各就各位,大自然收起狂歡氣質,滾雷疾電回到蒼穹深處,那個大眼睛咕嚕咕嚕轉的孩子終於也近視了。要不是為了交稿,她只看得到颱風那種殺就殺埋就埋的毀壞標籤,已經很難遙望那個在颱風天喜上眉梢、在颱風過後有點失落的,陌生的自己。一切紛紛飄落,宛如月光的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