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莉莉

上班等紅燈，視平線對著一無遮蔽的天空，這畫面在大城市算是很難得的。流動的雲，流動的車，彷彿全世界都動起來了。獨我一人，忍著呵欠，像極了眼前這朵被風追著不得不跑的雲。

抬頭望天，白雲吸收天地所有的聲響，正緩步朝向山邊移動。我感到天空的俯視，遙遠的，不言不語的，彷彿聽見時間的脈動，拍打著我還未睡醒的腦袋。綠燈了，加入車流，如迢迢趕赴遠方的鮭魚。不禁奢侈地想，若非上班日，此刻的我，應該像一尾臥遊水草吃吃睡睡不知今夕何夕的魚啊。

我的工作地點在城市的邊陲，這地方既不時尚也不詩意，甚至有些陳舊，有一種因陋就簡的拼湊感。多的是終日閒坐，張著陳年眼神的寂寞老人，在時間空間上皆屬邊緣。大多數的居民，是白天往市中心奔波的上班族。二十年來，此區的面貌恆定，幾乎未見改變，估計在我離開之後，這地方才會翻新。

說起來沒什麼道理，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我一搬家，原本人煙荒遠的地方便會繁榮起來。出國之前，租屋台北城南水岸，一派綠波秧苗好山好水，放眼皆是寫生景點。隨著捷運開通，記憶地景消失，沿河長出新市鎮，建案一波一波地推出，餐廳一家一家蔓延開來，甚至引進大型百貨公司和跨國家具賣場。

這種情形，在美國讀書時也同樣發生。一個安靜到接近死寂的古城，在我返台的二十多年後舊地重遊，不知道什麼原因，人行道和分隔島美化，古蹟歌劇院復活，各國料理餐廳進駐，衣香鬢影，宛如觀光區。給我的視覺感受，就像張愛玲在〈重訪邊城〉寫的：「於不調和中別有一種柔豔憨厚的韻味。」

我從來沒想過，喜愛鬧市的我會居水湄，至山巔，日日穿梭南北，到這個曾經認為遠到不能再遠之地上班。這是年輕時經過的登山路徑，幾乎像是命定的玩笑，又像是人生的隱喻，彷彿為了讓我讀懂什麼訊息，不免使我想起是枝裕和電影《比海還深》中說的：「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

然而，遲滯的山城也有喧騰的時候。那是每年櫻花盛開的春日時節，清冷的山徑，一下子熱鬧非常。往後山的櫻花隧道走去，不管抬頭或遠望，目光所到之處，除了櫻花還是櫻花。天空密織著層層疊疊的花朵，襯著縫隙中隱約的藍天，像是無限交錯的萬花筒。那是相機無法拍出來的無聲風景，也是上班日常裡難得的發光時刻。

面對櫻花滿開，總會忍不住想像櫻吹雪的絕美畫面。村上春樹在《村上朝日堂》寫過：「在櫻花樹下悠哉地走著時，卻從頭上嘩啦嘩啦地紛紛飄落像櫻花吹雪般的白色東西。心想到底是什麼？仔細一看，原來是毛毛蟲。數目達幾萬隻的毛毛蟲，像扭捻的地毯似的，在路上滿地打滾，在那上面還繼續不斷地紛紛飄落更多的毛毛蟲。」想起這段文字，足以終結關於櫻花樹下的所有浪漫想像。

轉眼，在這彷彿連空氣都凝固的老朽地區已來來回回二十多年了。最終，我將離開這座以硫磺罩染的蒼莽大山，結束這段沾惹風霜又晃動眷戀的通勤歲月。也許到那時候，這個被遺忘許久的時區，成排的危屋會改建成簇新的大樓，不再忽高忽低的騎樓將漫步著更多泡湯的遊客。這是一則預言，也是一種祝福。即使再邊境的山裡，也會有櫻花滿開的時候，遲了，但依舊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