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施佩君

《注音練習》，是「妳」成為自己的練習，標出長期受壓抑年長女性的聲音，美麗又感人。

讀《注音練習》的文字，憶起小學五年級，阿嬤要我教她讀書識字。我一口答應，興沖沖的拿了紙和筆，問阿嬤想學什麼？阿嬤反問學校怎麼教，「先學注音啊！」我不假思索的回答。阿嬤說：「按呢我嘛欲學注音。」

我在紙上畫格子寫下ㄅㄆㄇㄈ，邊寫邊讀，阿嬤跟著念：「剝、潑、摸、齁。」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阿嬤也笑，張著沒有牙齒、說話「漏風」的嘴靦腆的說著：「毋著嗎？」她又認真的念了一遍：「剝、潑、摸、齁。」隔天放學我一回到家，阿嬤就來交「作業」，還當場寫給我看。阿嬤寫字的方式像畫圖，一筆一筆重疊描繪微微顫抖的線條。

我好像沒把37個注音符號教完，是後來貪玩沒耐心，還是阿嬤放棄？我忘了。只記得當時八十多歲的阿嬤想讀書、想識字，那是她漫長一生從未做過的事。

一個「母親」的故事

讀《注音練習》的圖，微胖身材、灰白捲髮、著花衫寬褲的年長女性形象，像婆婆。婆婆也不識字，就像繪本裡描述的，童年時她被要求把讀書機會讓給哥哥、弟弟，包辦所有家務，也要工作貼補家用。

後來她拜師學裁縫，不會寫、不會讀，憑著記憶力記住每個客人的名字、布料、身體尺寸數據，裁出合身的襯衫，且從來沒有出錯，她的聰慧不言可喻。據說她答應嫁給當時是老師、後來是校長的公公，原因之一是公公許諾婚後會教她識字，但公公食言了。她只能靠自己在柴米油鹽醬醋茶與養兒育女的空隙，去努力記住那一個字、兩個字。因為想起了阿嬤、想到了婆婆，書中的「妳」特別真實。

林儀這首詩「旁敲側擊」出的不是一個女性的故事，而是幾個世代以來眾多女性一生的縮影，既脆弱又堅韌的扮演父權體制交付（逼迫）的角色。從童年時的「她」到老去的「妳」，到最後會識字的「我」，文字以「ㄥ（哼著夢想就像哼著哼著）／ㄦ（兒歌）」作結——「夢想」兩字閃閃發亮 ，「兒歌」感覺輕快幸福；圖畫則是結束於與兒孫共眠微笑入睡，女兒從門外探看。畫中的「妳」滿足於含飴弄孫之樂，那一串「難以被聽懂」的咒語，好像只為了告訴子女：別擔心我。唉！「妳」早把堅強、犧牲、奉獻的母親角色刻進生命裡，取代了自己。

無法掙脫的框架

《注音練習》原來是一首詩，為作者林儀獲得第14屆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的作品，形式和內容皆別出心裁。2018年獲獎時，在網路上掀起熱烈迴響。3年後繪者薛慧瑩讓《注音練習》變成了老少咸宜的詩繪本。詩的好，不在話下，畫的好，令人驚歎！既入詩味又有入口即化的溫柔。

從封面可窺知薛慧瑩的詮釋功力，讀者的視線要穿過一扇窗、兩道門，才能觸及位於左上角落小小的「妳」的背影，既呼應內文「偷偷練習讀字」的隱祕，也以空間距離製造出無法傾訴的疏離。在這張畫及內文其他圖中，都可以看到許多格線、門框或窗框，既可視為作業簿格線的延伸，也可解讀為無法掙脫的框架，而「妳」總是望著窗外。

注音符號是台灣特有的標音系統，讓這首詩有了特定的時空，薛慧瑩用許多年長女性的生活細節經營這濃濃的台灣味，都是一些我們再熟悉不過的，磨石子地板、大同電鍋、用紙墊腳的木頭書桌、竹籐椅、藍白拖、水果月曆、紅白條紋塑膠袋等等，同時又留下大片空白呼應詩所隱藏的語言表達和思想深度。

為兼顧年幼讀者，薛慧瑩的圖畫有一個明確的敘事線，即使不理解文字深意，也能感受其溫暖情味。如同林儀的詩使用淺語，但意境深遠，薛慧瑩的圖畫在簡單中也有豐富的隱喻，如前半段用獨處背影帶出不能讀書識字的女性「失語」、「失聲」的狀態，「妳」的喜怒哀樂都不被看見。

而綠色花衫與廚房綠色電鍋、綠色桌巾、綠色流理台、綠色窗框同一個色系，形成一股強大的約束力，把「妳」與家庭（廚房）緊緊綑綁在一起。只有隨著詩句在綠衫花紋裡添加的符號：蛇、鳥、鍋鏟、葡萄，洩露「妳」無法以言語表達的心事。

《注音練習》的文圖細膩入微，深入並貼近過去幾個世代以來女性對於自身價值的不確定感，牽引出許多思考、許多想像、許多回憶、許多感傷。這是一個待完成的功課，從自學到自覺，「妳」都需要不斷練習；在反覆中熟練，從「不安」到「不怕」到「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