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來乎,
悲來乎。
主人有酒且莫斟,
聽我一曲悲來吟,
悲來不吟還不笑,
天下無人知我心,
君有數斗酒,
我有三尺琴,
琴鳴酒樂兩相得,
一杯不啻千金鈞。
這首〈悲歌行〉,是李白的名詩,寧靜淡泊的心志,天馬行空的詩意,雖言「悲來乎」,但絲毫不沈溺自我感傷之中。
十九世紀末,一位德國詩人漢斯.貝特格出版了一本唐詩的德譯本,題為《中國笛》,八十多首詩中,〈悲歌行〉也是其一。但與其說貝特格翻譯了唐詩,倒不如說是「翻作」來得恰當。
金杯裡斟滿了美酒,你示意我!飲盡吧!
呵!且慢、且慢,
聽我席上歌一曲,
讓我的憂傷激盪在你心底,應和你的鬨笑,
然後喜悅的情和歡樂的歌都枯萎凋零了。
生是黑暗,死亡也是黑暗。
李白詩中對現世喜樂的豁達人生態度,到了貝特格筆下變為抑鬱沈重,甚至生死與黑暗,好像人世不可解的命運在內心緊緊糾纏。
大作曲家馬勒,將這首詩譜進了他的聲樂交響曲《大地之歌》的第一樂章〈詠大地悲涼的哀歌〉。如果,貝特格的詩譯完全忠於李白的原作,或許就不能如此強烈的吸引馬勒了;譯文中沈鬱迫人的氣息才能直指馬勒靈魂深處,觸動了他的傷懷。
一八六○年出生猶太家庭的馬勒,處境十分艱困,就像他自己說的:「在奧地利人中,我是波西米亞人;在德國人中,我是奧國人;在世界的人類中,我則是猶太人。」這種無根的漂泊感,一生都如影隨形,帶給他極度不安。
雖然馬勒的音樂事業算是成功,他五十四年的生命中有很大的成就。然而在現實的人生舞台上,他卻是一個充滿悲劇性的人。
家人的驟逝、早夭,使他從小就經常面對生離死別的場面,而因為他無法參透死、生,又使他產生了更大的心靈動盪。
所以就在一本名為《中國笛》的抒情詩闖進了馬勒的內心,那憂思愁緒立刻引起了馬勒的共鳴:「我聽到了一種震動悄悄的盪開,那是纖細抒柔的音響,有著憂愁和謎一般的奧秘……充滿意象的文字中,我窺見神秘之美。」
馬勒選了七首詩,譜成六段音樂,李白的〈悲歌行〉就是第一樂章〈詠大地悲涼的哀歌〉;採用王維的〈送別〉和孟浩然的〈宿業山房待丁大不至〉(一為「別友」,一為「待友」)作成第六樂章也是最終樂章的〈告別〉。
第二至第五樂章馬勒的標題分別為:〈秋的寂行者〉、〈青春素描〉、〈美和春的醉漢〉,歌詞源自「貝特格詩中所謂譯自錢起的詩和李白的詩」,但對照其中文,除了有「春醉起言志」的瀟灑自得情狀外,其間或有一些江南麗日薰風的背景,或有如東方佛塔的趣味渲染。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差異呢?原來貝特格的翻譯是根據早已流傳的唐詩德、英、法譯著為藍本,它的形式體裁已十分自由,嚴格說來,它並不在於忠實的介紹唐詩,詩人只是藉此抒發世紀末的情感意念。
無論如何,這些詩已深深的攫住馬勒的心。其實,他不是一個信仰篤定的人,因為對猶太教心存懷疑,而皈依了基督教,但終究改變不了他的猶太血統,這種否定的「厭世觀」,使他在宗教中無法尋求救贖,轉而傾向尼采永恆的「回歸觀」,而與東方的輪回、轉世、靈魂不滅有微妙的契合。
在《大地之歌》的〈告別〉這一樂章,孟浩然的原詩是在日暮之際,抱琴獨坐山房待友人來訪,但馬勒將它當作為了道別而來,因此接王維的「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的朋友,好像厭世的獨行者,告別是為了歸返大地去安身。
最後的歌詞是:
我再也不浪遊遠方,我身心具疲,大地恆久,白雲常新,我再也不遠遊。當春天再來,摯愛的大地將再見綠意,遙遠的天際也會是一色湛藍,永遠亮麗,永遠……永遠……
歌者連唱七次「永遠」,樂曲靜靜的終止。
與其說是傷友別離,毋寧說是歌頌大地生生不息,馬勒身為藝術家,已經在音樂的救贖中掙脫死亡的桎梏,最終樂章是長長的慢板,沒有「死」的恐懼,取而代之的是莊嚴的樂音湧現,達到參悟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