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念慈
最近有一則新聞,因台灣的升溫情況甚於全球,專家預言,我們將於四十年後失去冬天。彼時我仰望著豔陽高照的天空,猜想著還會失去些什麼,而那個想法夾帶著涼意與水氣,在夜裡凝成了露。
國曆九月七日,白露至。
此際鴻雁來,燕子南飛,百鳥準備過冬,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去處,本是再自然不過的道理,但騷人墨客的心彷彿多了一竅,總不免悵惘,在「來易來,去難去,數十載的人世遊」裡,分不清自己是歸人還是過客,也看不清旁人是敵或友;種種不可說的幽微情緒,像極了夜裡遇冷而凝結的水滴,緻密、潔白、微小,正想說些什麼,又在光裡逐漸蒸發。
俗諺道:「處暑十八盆,白露勿露身。」處暑還熱得要用十八盆水洗澡,到了白露早晚溫差大,千萬不要打著赤膊以免著涼;除了身體之外,心意和話語也許都該加件衣服,免得衝撞了他人,我是在夏日學會的,於是不再似從前聲嘶力竭,而是默默將沿途的風景拾起,如落葉之坦然、桂花之幽香,以及稻的飽滿自足,就這樣變成了秋天。
夜間悄悄凝露,而月光掩護,從此露是人間的月,也有了自身的盈缺。杜甫說:「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家是圓滿亦是光亮,但唯有離鄉才有家鄉,引得人半生回首,眼角有淚,一千顆淚珠裡有一千個月亮,顆顆晶瑩如露;李白則嘆道:「香亦竟不滅,人亦竟不來。相思黃葉落,白露溼青苔。」他珍惜的人並不在身邊,然而屋裡仍繚繞著那人的氣息,想念與香氣皆不曾走遠,詩人只好寄語黃葉和露珠,當然誰也都知道溼潤的是眼,絕非青苔。
白露的某個清晨,北宋詩僧仲殊行至荷花池畔,只見殘月方收,清風徐徐吹來,他覺得此景很熟悉,便問荷花:「可還記得啊,當年我在這裡買酒,敲開的是哪一扇門?」歲歲年年花相似、人不同,昔日放浪不羈的詞人,而今浮屠,自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更像是自問,曾經的紅塵中人,緣何打開了山門?此後又該走向何方?荷露盈盈,雖微小卻清澈,像一則提示。
該是添衣的時候,卻也是最清醒的季節,天氣涼,周圍的景物亦隨之清明,讓人看得更遠;這一生似乎總在失去,但我還捨不得四季,尤其是秋水長天,月明露白,那是紛擾之後的安靜和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