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碑石掩映於拔長的草莖與葉紅間,石面像老去的臉,在日午的光照下,盡顯它細緻的皸紋,又或蝕平的表面;其上一行曾深深鑿刻的字,已需仔細辨讀:殉難將士……瘞骨碑。行人掠影的花圃,熟睡有歷史的骸骨。沿此向前餘留下昔日參道的殘石,走向另一側,但見今日方舟般擱停的天主堂。
我是為追溯上世紀初啟縱谷一帶原日衝突的遺跡而至。三月周間的正午,穿行過幾無他人的新城公園。舊時鳥居靜立街路,縱然嵌上了後來的新名,卻仍像敞開衛護的手勢,橫亙著、分界著內與外。泥石的柱體,駁斑石燈籠被塗漆上戰爭後洩恨的標語,一對狛犬,瘦削空望,透顯蹲踞一百年的倦憊。壞毀空去的神祠業已置換上後來的聖像,慈母合掌,披覆的釉藍色頭紗底下,憂鬱凝視的是屬誰的昔往?
鄰近立霧溪出海口的新城,即太魯閣族所稱大魯宛。一八九六年冬,一起肇因於日軍輕蔑族中婦女的憾事,導致各社壯丁串連,報復襲擊新城分遣隊監視哨,十三名駐守日官兵性命盡數馘去。這名為「新城事件」給予殖民者一個藉口,揭開討伐山林二十年的序幕。
走返倖存者慰靈的故道,我來到碑石旁,找尋鑿印其上的亡歿者名姓。這些曾被棄擲異鄉荒野的暴骨,待一九一四年佐久間左馬太總督鎮壓山林後,被收容於神祠,成為供奉的將士。一九二○年立此碑。日後則舊地豎立起今日眼前的鳥居、石燈籠,參道與碑石。附帶一提,新城並以佐久間別名,改為了研海支廳。
歷史卻僅只顯露「寄與勝利者」的歷史。說過這句話的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曾寫有〈勝利紀念碑〉一文,憶述童年對普法色當戰役紀念日的印象,矗立廣場的紀念碑基座有道迴廊可讓人繞行向上,但男孩從未走進;因其中描繪戰爭的溼壁畫,令他畏懼地想起但丁的《地獄》。你能分辨光暈籠罩的英雄,抑或埋沒深淵的歿者?「這個迴廊其實就是地獄,是對紀念碑頂上光采奪目的勝利女神周圍受到恩寵的那群人的反襯。」
寫於伏筆的太魯閣族女子,在後來的殖民敘事中到了哪裡?成為歷史的旁註那群遵循古訓出獵的男子呢?碑石背光覆泥的底處,也未有他們的名字。時間唯一公平待之是,銘寫的將士之名皆在滴水風蝕中剝落,石碑終復歸為石。僅留下淡去的一行「明治廿九年十二月二十三……」
我走向天主堂坐落的園內,攀附石牆的藤蔓密布像輕輕托起這一艘船,敬謹啟門入內,坐入禮拜的長木椅。
此時空闊的建築裡只有我一個人。日午的光,穿過花窗玻璃上古老的故事,因浮塵劃出了紛呈的光色。室內像巨大的風箱,迴盪著安魂的詠嘆。我靜靜聽著。有一時,那女聲中竟彷若一種哀嘆的祝福,像目送男子換著出獵衣飾跨離家屋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