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鈞堯
我對不起老家宅後的木麻黃,所以每當看到有人愛樹、護樹,免不了把當時的錯愕又想了一回。十多年前外婆喜喪,事罷返鄉,才踏進路口就發現景觀不對。老宅背後向來有片豐厚綠蔭,幾次回來都是如此,這回竟像施了魔術?原來,老家梁柱白蟻蛀蝕,工人為方便工程進行,徵求同意後直接剷除。
我盯看蒙灰、枯朽的樹頭發呆。
如果是朱海峰,中國科學院青藏研究所人員,會拿出量測,畫出樹的年輪,揣測它哪一年受過大寒、或者被雷劈打?氣候寒冷年輪長得窄、溫暖時長得寬。二○○九年以來,他透過樹尋找冰川歷史。並不是每一棵樹都能述說冰川,常得深入險境,找藏有心事的那棵。
有一回在西藏,朱與同事鑽取樹芯,被村民誤為盜伐,遭到圍攻。
朱海峰一行人狼狽,我則為那棵樹高興。如果樹有語言,屋後的木麻黃被砍伐時它會說些什麼?可以為我述說爬上它軀幹,綁童軍繩當吊床,柔弱的腳ㄚ子每天踩啊踩,踩出的樹瘤猶如梯子;以及它曾在許多個砲擊威脅的日子,矗立屋後猶如護衛。
沒老木麻黃,老家不對了。風吹來,不再咻咻響,那似嘆息、又像寫詩;麻雀無大樹可以棲息,晨起時分,沒有鳥聲當鬧鈴;一切曝晒陽光下,老家被搶走了一件衣裳,顯得格外赤裸。
朱海峰花十年,拜訪數千棵樹,溯源三十條古冰河;我們只花了一個下午,切斷樹與屋宅三代的聯繫。
我沒有留下樹的任何殘枝,愈是如此,它愈不放過我,我又聽了一回,它與我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