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傳》 圖/格林文化提供
文/施佩君
這是一個以現實元素搭構起來的虛幻之境,野生動物在城市裡。這種白日夢的感覺,讓我立刻聯想到電影《全面啟動》,澳洲繪本作家陳志勇(Shaun Tan)肯定是一個優秀的造夢人,《大城小傳》即是他以超現實的筆法,配上濃郁深邃的油畫構築二十五層的夢境,為了在讀者的意識裡植入一個想法,即他在開頭引用美國作家愛麗絲.華克的話:「世上的動物因自己的理由而存在。」
坦白說,一開始讀《大城小傳》讓我感到困惑,困惑不影響我對作品的喜愛,反而讓我一讀再讀;這是陳志勇刻意保留的「神祕感」吧。他在接受訪問時曾說:「有些時候,作品太清晰或是被特定訊息或想法綁住,就會失去能量或延展性。也就是說:作品不夠神祕,就不足以讓讀者的詮釋保持開放。」在文字敘述上,他也極力「避免一目了然、避開確切的意義或詮釋,藉由某種扭轉或旋轉、彰顯與隱藏來揭露」,當讀者尋找理解圖文的途徑以解決故事帶來的困惑時,就開啟了深思的可能。
回首凝望生命意義
《大城小傳》原文書名為「Tales from the Inner City」,「Inner City」指城市中心,通常因為缺乏規畫而顯得擁擠、老舊,環境問題甚多,為底層階級聚集之處,在社會學中「內城區」已成為低收入居住區(或更直白的說法──貧民窟)的專有說法。儘管如此,我無法忽略Inner這個字還帶有「思想的、精神的、內心的、祕密的」等含義,而對Inner City,本書故事發展的空間,產生許多聯想:動物在人類中心主義下的弱勢地位、後工業時代「窮得只剩下錢」的精神貧乏;同樣處於弱者地位的動物與窮人如何反映人類文明程度與道德責任;而從蒼涼、毀壞、頹廢的灰燼中長出來的故事是否能給我們一個慈悲的理由……這些似乎都含藏在故事脈絡中,也可能沒有。在帶有模稜兩可不確定性的文字與圖畫中,自己從那些彎彎曲曲、忽明忽暗的隱喻、象徵裡自問自答,是閱讀《大城小傳》的樂趣之一。
鱷魚是第一篇故事,接著是蝴蝶、狗、蝸牛……人是最後一個,因為人也是生活在這個星球上千萬個物種之一,因為人會想方設法讓自己活到最後,因為陳志勇要讓我們看見獨留下來的人只能從化石回首凝望其他生命的涵義,這都是我的猜想。不同於一般的動物故事,陳志勇沒有把動物可愛化或是擬人化,也不讓動物說話,他虛構出長出人臉、不斷進化的肺魚,游在天空中的月魚與虎鯨,抗告人類的熊,載著下班工人回家的犛牛,卻不願意虛構動物的思想、語言與情感。
為什麼?我還是只能自問自答。如美國哲學家內格爾在1974年發表一篇著名的論文〈成為蝙蝠是什麼感覺?〉所論證,我們沒有辦法做到想像成為蝙蝠的感覺,原因之一是我們用來陳述感覺思想的語言是人類的語言,不是蝙蝠的語言;原因之二是蝙蝠透過回聲定位知覺世界,而那是人類沒有的感官經驗。因此,就算我們以科學方法得知蝙蝠在接收到超音波時腦中會出現特定的神經衝動,也永遠不會知道那種神經衝動是「什麼感覺」。同樣的,要知道每一種動物的「主觀感覺」到底是什麼,除了真正成為那種動物之外,別無他法。
到底愚蠢還是樂趣
我能說的也只是讀《大城小傳》的主觀感覺。這些故事讓我感到人類對待其他生命是「多麼瘋狂,多麼古怪,又多麼悲傷」,我好像變成熊的控訴對象,而我無法殺死熊。那種違和感有時會讓我想停止閱讀,從夢境中醒來;有時又會催促我再讀一遍,再想一遍,這些行為「到底是愚蠢還是樂趣」?就像夢境一樣,故事都是從中間開始,沒有開頭也沒有真正的結局;在夢境中幾乎不會刻意分神去找不合理或牽強的地方,只能順著文字敘事去感受,有時候諷刺,有時候反感,有時候內疚,有時候欣慰。另一方面,與故事若即若離的圖畫,有時候會加強感受,有時候又會讓我懷疑是不是漏看了什麼,也就這樣讀了一遍又一遍。
《大城小傳》確實讓我察覺到人與動物(或人與自然)關係之糾結與幽微,並進一步思考人之所以為人的必要條件,那些我們稱為「人性」的本質到底是什麼?我們如何能高舉自由、公平、正義旗幟,卻同時以膚淺、傲慢、無知和狂妄的態度對待其他生命?希望世界有所改變,在一切都太遲了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