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雲英
初生小孫女剛取好名,我便迫不及待前往陽明山告知移居此地三年多的老伴,不遠處有一名老外登山客,在臻善樓花葬區繽紛花海中穿梭拍照,看到我走過,興奮的跑來詢問:「這裡真美。再走下去是不是有更美的風景?」我搖搖頭,請她止步,再過去就是第一公墓和寄存骨灰的臻愛樓,並非觀光區,若非有親人長眠於此,即便風景再美,也不宜久留,她很失望的轉身離去。
陽明山一直是台北都會人引以為傲的後花園,有步道可走,有溫泉可泡,有特色餐廳可嘗,就連無車族都方便造訪,甚至誤闖禁區的老外也驚豔。老伴住在這裡一定樂不思蜀,雖然已乘黃鶴去忽忽三載寒暑,不管我相思成疾,晨起衾枕上盡是淚痕,他一次也沒來入夢,是太放心我了吧?我反而時常懸念著他,沒事逕往山上跑,把家中大小事鉅細靡遺一吐為快,不怕他罵我嘮嘮叨叨一如既往。
我報告完小孫女芳名及身高體重,至於長相,唯恐描述得不真切,乾脆拿手機錄影現場播放,並附加旁白:「看,眼睛鼻子跟你兒子長得一模一樣。」「她睡著了還會偷笑呢。」「她怒張的頭髮像不像貝克漢?」他笑而不答,眼神透著熱切的期盼:「妳要好好疼她,連我的分也一起疼。」
回程再經花葬區,奼紫嫣紅一片,蝴蝶漫天舞,青山碧草香,這裡不知葬了多少人的摯愛呢?近年來政府強力推廣環保葬,不立碑、不造墳,有樹葬、花葬、海葬等諸多選擇,浪漫如我,會想要永眠花海下,骨灰化作春泥更護花嗎?我遲疑了一下,想到龍應台曾經為文說到,她一家四口散居四地,住倫敦的兒子對她說,如果台灣沒有媽媽的墳,或許以後他們和台灣的情感聯繫便斷了,但如果有一塊石頭放在那裡,兄弟倆就會相約每年飛一趟台灣……我並不想像公公婆婆一樣,吵吵鬧鬧一輩子,到最後葬身之地是一南一北,讓後代子孫每逢掃墓便疲於奔命,也不想讓小孫女長大以後在清明時節找不到奶奶的最後歸宿。
那晚,兒子正在組裝嬰兒床,沉浸在生之喜悅中,我挨近,兀自滔滔不絕:「夫妻本當生同衾,死同穴。以後我走了,還要跟你老爸擠一間房,我問過,同櫃可以增加寄存骨灰罐,只按四分之一收費。限恩愛夫妻才有這種福利,我已通過審核。」深怕太正經交待身後事會嚇著兒子,所以自以為幽默加了後面兩句插科打諢,意圖中和嚴肅氣氛。
兒子停下手上動作,微微一震:「老媽妳哪裡不舒服?妳的小孫女才剛滿月,妳在胡說些什麼?」我知道他聽清楚了。人生自古誰無死,我想在頭腦清明時決定自己最後的姿態,以免哪天突然從人間抽身而去,徒留遺憾,唯有未雨綢繆,才不至讓兒子在絲毫沒有頭緒下,亂了陣腳。
說也奇怪,那夜熟睡中,彷彿依稀見老伴含笑入夢,在我耳畔低語:「已幫妳占好位子,等妳喔,妳慢慢來。」正是擅於等待的他,一派從容與溫柔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