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念慈
七月,都放暑假了,《群芳譜》卻還說:「暑氣至此尚未極也。」不是最熱,只是有點熱,像年少時在學校走廊撞見了「那個人」,臉頰微微燙著,掠過幾朵彩雲。小暑倒不怕彤雲,大暑才驚紅霞,怕心裡捲起颱風,從此不得安生。
此時水稻一期稻作黃熟,故有「小暑小禾黃」之說,我居住的客家小鎮上,早已繡起「毯子」,遍地燦黃。
天氣逐漸炎熱,只能在天頂走日,陽光略發慈悲的時候,朝交錯的阡陌走去,把天地展開;我站在田埂中間,模仿稻草人,老老實實地看天、看雲、看紅瓦厝,靜待九降風起,由遠而近地掀千層稻浪,一波又一波,誰也追不上金色的浪花,只聽見沙沙地響。
豐衣足食,原是最療癒的聲音。
客家庄無一日得閒,也許是因為過去的生活太難,所以至今勤懇,也絕不忘懷先人開山的辛勞;為了紀念先祖,閩西、連城一代的客家人,會在小暑過後「開鐮食新」,煮新米、盛新米敬神,祈求五穀豐登,並在吃第一口米飯前,將新米釀成新酒,另外備置剛上市的苦瓜、茄子、絲瓜,表「憶苦思甜」,往昔之苦,經歲月發酵,終成甜美的滋味,於是俯首,深深感激。
和認真奮鬥的成人不同,孩子的七月總是甜的。長長的暑假剛起了頭,假期像衛生紙一樣抽不完,心境上十分奢侈,當時男孩總愛在烈日下黏蟬、抓蛇、打球、丟石頭、騎腳踏車追逐,喧鬧不休,而我只喜歡坐在沁涼的磨石子地上,看熱播的《中國民間故事》,該劇價值觀黑白分明,善人終有善報,深得我心。母親總會在我看到兩眼發直時,端來一盅清涼的菜燕、冬瓜茶、粉條仙草冰,在口腔裡彈跳的甜蜜,對孩子來說,已經是「啊,人生如此,夫復何求」的層級。
母親生在南國,當地高溫少雨,兒時又沒有電扇或空調,但她每回睡到半夜,總感到通身清涼,後來才知道是外婆搖著蒲扇,為她搧涼驅蚊;窗外,荷葉盛滿蛙聲,而蚊帳裡有搖籃曲,還有一雙慈愛的手,把小女孩的煩惱輕輕搖開。
後來,母親再找不到那絲清涼意,而我也失去了童年的滋味,時光就這樣走了好遠好遠,不願復返;但記憶還在,趁小暑有光,都拿出來晒一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