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克襄

同學許久未見面了，八、九個人起鬨，相約去爬山。

大家都懷念四十年前，一起攀爬皇帝殿的瘋狂趣事。那種裸岩稜線的山頭，危險又刺激，保守年代男女同學可以理所當然的手牽手，都是一路的有趣話題。但今之皇帝殿設欄裝架，早非昔時危險四伏的山勢。若重返當地，恐會失望於途，因而便選擇了視野開闊的的熱門景點無耳茶壼山，做為攻頂的目標。

暑夏太陽炙熱，還好老人家都早起，便相約大清晨出發，七點半已在勸濟堂登山口集合。老了再相逢，有著陌生卻又熟稔的親切。大家一路嘻哈，過往的悲歡一再被提起。彼此取笑對方的體力，卻也相互關懷，不時聊及養生護身之類的議題。同學間毫無職場的客套，只有近乎家族情誼的暖心對話。

有的心臟裝了好幾根支架，也有才剛剛割腫瘤的，服三高藥物的更是好幾位。每個人似乎都有些狀況，可以跟大家敘述自己如何跟上蒼拚感情，跟死神擦肩而過的經驗。幾乎沒一個人能持盈保泰，什麼毛病都未出現。

一般人走約一個鐘頭的山路，我們花了近倍的時間。快接近山頂時，有兩位其實早就想放棄，但還是在大家哄勸下，上抵了最後一座涼亭。還好是陰天，一路走走停停，遠眺雞籠山、陰陽海和煉銅廠等大景，頓時持續前進的力氣都回來了。心曠神怡下，大家直嚷著以後應多辦類似的活動。

再說，從涼亭往下眺望，對未曾爬過大山的同學，那豈是視野秀美壯麗而已，根本是難得一見的奇景，彷彿人生不虛此行。更何況，老同學並肩，一起登高望遠，自非年輕時可以體會，或許只有我們這樣歷經社會風浪，來到最後一里路，繼續相伴才會有此感懷。

聽說登頂後，穿過山洞是另一個世界，北台灣最險峻絕美之地便在那頭。眼看前方幾位山友都上去再回來，我們也決定冒險，試著穿過那狹小又暗黑的岩間隙縫，繞到後頭去探看。是否真有另一種風景，以此對照眼前的大山大海。

但同學們畢竟都老了，手腳緩慢許多。從洞口攀岩，援繩而上，經過多回支撐和推拉，才能逐一穿過狹小又潮溼的山洞，再艱辛地爬上頂峰岩塊。最後，站在險峻斷崖，鳥瞰金瓜石和半平山。

豈知世事難料，接下竟出現一個讓人害怕的意外。

我們忽略了，上山容易下山難。回程時，有的同學早已氣力放盡，或者此時才被驚嚇著，好幾位都需要照顧，一步一拉逐一下降，才能平安回到洞口。

兩位女同學走得最辛苦，幾乎寸步難移，但在同學鼓勵下，一踩一踏，還是慢慢地脫離險境。未料到，有位男同學平常較少運動，缺乏對這種岩石纍纍山區的熟悉。此時腿部竟抽筋，未及踩穩下，不幸摔落了。當下，額部觸及岩塊，撞得頭破血流。所幸他跌倒時，地面還有些空間，讓他趴躺。萬一踩空，失去平衡下，再一個失足掉落山坡，後果真是難以想像。

前兩年，此地即有新聞，一位登山老手在此山洞失蹤，等找到屍體時，才發現旁邊還有一副白骨。原來，早先有位山友登山失聯，始終未被發現，沒想到也在此遇難。我們完全不知此事，直到回家搜索新聞，才赫然驚知。沒想到與死神，離得這麼近。

等大家都安全走出山洞，不用再攀岩，接下順著碎岩石階陡降，一個扶持著一個，小心地緩步下山。摔落的同學早已腿軟無力，全靠大家一路攙扶，才能回到平緩的地區休憩。

接下，休息好一段時間，這位同學還是無法一個人走路。救人為要，其他人幫忙敷藥，清理傷口後，決定快點將他送下山醫治。有位早就趕下山，設法把車子開到半山腰。彼時，沒人再有觀賞大美風景的心情，大家輪流扶持，一定要受傷的同學放心，隨時都有人在旁護守。如果他摔倒了，大家一起跌落。

大抵便這樣，一群六十多歲的初老之人，沿石階慢慢走下山。許多年輕人穿著緊身時髦的運動衣，輕快地上來。看到我們，這些衣服沾滿血水、汗水和泥土，多半著老式登山服裝，甚而還有西裝褲和運動鞋的長輩，步履蹣跚地走著，一定覺得可笑。

可我們認真而嚴肅地面對這個困境。大學時代雖有快樂的郊野活動，像這樣活到老，還能一起努力面對困境，反而有了更美好的情誼。

在這回初老的重逢裡，我學到年輕時絕對無法體會的課程──這樣貿然處於危險的狀態，日後當然不宜再發生，但真的收穫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