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含氤

每到冬天便想出門，彷彿寒氣愈盛，愈想衝向戶外。明明氣溫愈低，人類活動力愈減，卻又莫名渴望那種刺膚刮骨的寒，有點自虐。但其實「痛」，是對存在的提醒。



在紐約，我沒有快樂，也沒有不快樂，日子只是尋常地平淡。偶爾去公園走走，再不然就在附近超市閒逛。心裡有種空曠的平靜。那平靜像這裡秋天的天空──乾燥、清爽、輕盈，藍得沒有雜質。宜人，卻在我的生命裡並不常見。

台北沒有明確的秋天，也缺少秋葉蕭瑟的過程。一場象徵冬天的東北季風來臨，大家便從短袖換成長袖，甚至披上外套，接著就是陰雨與陰天的交替。有時出現一日晴朗，反而像是上天的餽贈。餽贈意味著稀罕，而非理所當然。於是台北的秋天常一晃而過，甚至彷彿從未到來。

因為少了明顯的季節感，總嚮往四季分明的地方，哪怕只是幾天的碰觸與覺受。於是暮秋時節，有人往日本或韓國追楓賞銀杏；一入冬，便往北海道或中國東北奔去，只為摸一把雪，體會冰凝般的寒冷。我們對「雪」與「冷」，總懷著難以言說的好奇與期待。

我也不例外。每到冬天便想出門，彷彿寒氣愈盛，愈想衝向戶外。明明氣溫愈低，人類活動力愈減，卻又莫名渴望那種刺膚刮骨的寒，有點自虐。但其實「痛」，是對存在的提醒。

去年初冬尚在美國，本以為紐約人早已習慣下雪，沒想到在某天下午，一個學生興奮地衝進來大喊：「下雪了！」儘管只有幾粒雪，但卻是去冬的第一場雪。

後來我明白：雪當然美，可是日日下、周周下，人們的心情便會從驚喜轉為厭煩。當地的朋友常抱怨鏟雪的麻煩。讓人歡喜的，向來是久旱逢甘霖的雨、久候初見的雪，甚至久別重逢的人。當期待之人事物成為習以為常的日復一日，可愛也就流失了。所以我們才不斷提醒自己：要在尋常生活中找出美。因為一旦成了「常」，五感便會遲鈍，美會被藏進瑣碎裡，在朝夕晨昏，在呼吸吐納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於是我們才需要「找」。

殘酷，卻真實。

旅行，是我重新找回日常之美的方式。外出一段時日，回到長居地的一刻，不也是另樣形式的「重逢」？帶著某種生疏，會重獲對生活的新鮮與熱情。我總在這樣的往返中搖盪，如同鐘擺。

但問題來了：今冬去哪裡？哪裡能給我冬日的嚴冷，也給我精神的滋養？

在寫前一篇〈那一瞬，千年俱寂〉時，我提到一個地方──山西。我發現它竟是支撐美國多所博物館中國展品的重要來源地。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藥師經變圖〉、堪薩斯城納爾遜博物館的壁畫與水月觀音、波士頓美術館的水月觀音──這四件令我讚嘆的藏品，全都來自山西。也正是這些藝術品，讓我萌生此行的念頭，想親眼目睹那片孕育出如此偉麗文物的土地，想回到那個千年前的北魏與遼金時代。

於是我把思緒投向從古代來的朔風。

「思緒」是想像，是渴望，也是行動前的一道微光。我沒有太多特別之處，但至少有一優點：把空想落實的能力。行動像是勾引著腦中的某條細線，讓它緩緩長成具體的樣貌，於是去看大佛與石刻，去看天下第一韋陀，去站在傾頹的野長城邊，感覺大漠吹來的風……逐漸成「行」。

當然，我也有許多只有「想」，卻沒有落地的事。或因能力有限，或礙於良知規範。畢竟我們在做任何決定前，總要不斷權衡。這聽來嚴肅，卻是必經的如常。比如我想住在山林間，卻害怕蛇蟲侵擾，幾番考量下覺得不可行，於是放棄。又或許去便利店買晚餐，即便在麻辣燙前猶疑再三，卻還是選擇熱量較低的御飯糰。

我們天天都在做決定，哪怕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也是這些層層疊加的小事，讓我們視若常態，讓我們收起敏銳的觸角。

「習以為常」是安靜的侵蝕，悄悄鈍化認知，麻痺意念，最終走向無感。我恐懼如此模樣。那麼最美的狀態是什麼？是「人生若只如初見」。初見之所以美，是因為陌生化，所以我才想方設法製造疏遠，製造無數次的離開與再見。

於是我思索，對我來說何謂旅行的意義？

是方法，而不是目的。為的是讓自己重啟靈敏的感受力，讓世界的彩度再次被看見，如撲面而來的寒風，帶著凜冽且清醒的牽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