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今春本不打算賞櫻，無奈寒假加長，被禁錮的心隨著冷暖天候波波起伏，忍不住想要四處走走，車便開往南投方向。

空氣灰濛，往昔明朗的天空及連亙不絕的山稜線已不復見。公路彎轉，從鹿谷到竹山，甕仔雞、製茶園的冷清招牌陸續出現，偶見一樹櫻花盛放，便暖熱起內心的期待──山裡櫻花不知開了幾分？

前回上山是幾時？鼠、牛、虎、兔……十二生肖圖像數著邊坡，腸胃一路提吊著。彷趕赴一場久別之約，不知對方能否準時？二葉松以擎天身姿蔚成森林景觀，陸續展現蓊鬱翠綠、沉穩而激烈的茁長智慧……唉！林木更為耐看，何必有花！心底不斷喃喃自語，帶著幾分疑慮自我安慰著。

車入杉林溪，整片粉紅映入眼簾，正興奮時手機響起，兒自美來電，趕忙開視訊，讓兩地話語在紅樹林下展開，這春天於是特別美好。

賞花多含運氣成分，早點晚點都不適宜。山林受著天地眷顧特別有靈氣，汲飲霧露，枝葉婆娑或隨意橫生，寒暖愜意了便就綻開。櫻花累積長期的生長能量只為一時豔燦，對此殉美的生命哲學曾經感到質疑，之後漸領悟著美不僅止於當下，若能懷抱夢想與期待，瞬間的美便具恆久意義。

不論如何，有了這片視野便不虛此行，一時間心情清朗愉悅。放眼望去，山櫻花開過了，幾叢緋紅花串掛留枝頭，白山櫻綠葉多已生出，顯然早先時已有隆盛的雪白景致。花開且落，我未來時及我去後依然，與花相遇多靠緣分。此刻椿寒櫻將溪畔渲染成整片粉紅，樸素山林散放著柔和的美麗。加走寮溪順坡蜿蜒，細膩彎轉處有粉色倒影。蜂蝶忙碌，黃山雀、赤腹山雀於櫻樹上跳動，冠羽鳳鶥有華麗的出場。一雙雙欣喜眼眸對著鏡頭，積極將瞬間捕捉為永恆。

山嶺環繞起伏前方，櫻花挨著小木屋的陽台盛放，南方似如北國之春。花開已滿，綠葉等候露出，想到眼前景致不久即將消失，便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將那長年醞釀的光彩記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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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林溪位於海拔一六○○公尺，柳杉、巒大杉拉高視野，一條條堅實枕木鋪成的步道往向瀑布。紅檜、台灣扁柏、台灣肖楠林立，各種蕨類恣意生長，綠意層層相疊，枝上懸吊著將落未落的枯葉。步道將前人與後代的善意相接連，走在山中，前望、回首皆是生機，啊！遺憾雙腳不夠健壯，未能行遍山中路！

頹倒下的紅檜朽腐成一截樹洞，自裡頭向外望出，山中寧靜，紛擾盡在林外，歇坐石階感受大自然的祥和，祈願記得此時此刻。風吹無聲，萬籟沉寂，突然聽著落葉被踩踏的沙沙聲響，循聲瞧望，竟見那貌似雉雞的大型鳥──頭頸黑色，上背、尾翼雪白，雙眼至嘴喙前端盡為血紅色。瞧牠肩羽赤紅似披掛隆重彩帶，深藍羽緣勾勒著亮藍及碧綠金屬色澤，一身俊俏裝扮如自畫屏中走出！啊！這般巨鳥遠超出我邂逅禽鳥的想像！瞧牠於土泥石縫中不停翻找，讓人好奇牠在忙些什麼。我蹲伏一旁，後來遊客也跟著佇足流連。過不久，另隻土黃黑褐條紋的也來覓食，半晌後，有人壓低聲音說：「是藍腹鷴！」啊！藍腹鷴！是那台灣特有種，是陳列在〈八通關種種〉中與原住民遇見的珍禽！我心中掠過一絲暖意，抬頭望──密林之外，山巒交界處透出光影。

日漸昏，遊興未減，路標指向高低處，心思與腳力協商著去或不去。爬幾百公尺見一巨木傾斜著身姿，千年樹齡不算多，人與之相較便顯渺小。人以有限生命尋探大自然奇奧，除了謙卑不知該如何！

日暮密林逐漸昏暗，螢火蟲短暫出現又再隱藏，驀地抬頭──星光一一亮了起來！夜宿山上，不遠處櫻花裹著一身霧露，於冷風中承載美麗，繼續運轉著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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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來，林木仍然立於窗外，漸暖陽光拂去冷霧，遊客多往花叢底下集中。戴上帽子，邁開腳步便往另一條步道。姑婆芋與蓬萊天南星混雜、波葉山螞蝗、血藤與白花三葉草……數不盡的蕨類、地衣，分辨不清的花葉與果實。突然憶起年少時曾因嚮往山林生活而想報考森林系，理想雖未實現，此情仍留心中。

水霧清新雲自悠閒，涼亭樹蔭供人安頓身心，無怪晉．陶宏景回齊高帝的勸出詔書詩寫道：「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山林磁場吸引高潔心志，意念紛亂者無福享有。

坡路彎轉，青龍瀑布自山頂墜落，細流於陡峭石岩上岔開，似白亮樹根散長於立起的谷道。清音迴響，流動的畫布上下拉長。再轉一個彎，陽光照亮彎垂下的青楓枝條，片片爪葉精神了起來。而在另一頭，黃葉被蟲蛀蝕，敗草與新芽混生，一幅幅殘破、精美畫面映現眼前。啊！此情此景，心神享受兩腳卻抗議著，想要多走幾條路而不能。緩步溪畔，回頭再看那櫻花樹林，純淨的粉色微笑向天或映水面，春神以此姿態現身，讓人記憶久遠。

豬、狗、雞、猴……松林後退，竹林彎兩繞，回程車速太快，耳朵啵啵兩聲便回平地。幾株山櫻在電纜及招牌當中吐露零星色彩，讓人無法靜心欣賞，心底有說不出的失落感。車輪不停轉繞，期待明年，美麗再次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