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秋停

旅行跳脫原來生活，讓人見識另種時空氛圍，從表面景觀至內裡，冷暖溫度、風的流向、文史、音樂以及各種藝術……，於不同文化領域優游，常可汲取豐富的生命養分。

旅行空檔，自眼前景閃神偶會想起家鄉，想起那氣溫不低卻寒凍澈骨的冬季、社區河畔無法紅豔的萎凋楓香、香火清冷的福德廟、廟會時倉促聚集旋如煙火般散去的人潮……

楓紅、銀杏轉黃須經漫長等待，多半時候各地人民朝九晚五，節儉攢錢才能換取短暫的奢侈。旅行凝聚精采，一次遠飛，降落，回返時對事態人情的觀感常已不同，畫布增色陶燒上了層釉，景深浮現，肌理輪廓更清晰，旅行讓人視野加寬看清整體，用更圓融的態度面對人己處境。

上回至清水寺是夏天，京都多雨，近山寺院雨水輕易生成，熱鬧商店街瀰漫濛濛水霧，拉長的雨絲於狹路垂落，似透明鉛筆斜行畫紙。此回來時楓葉見頃，人潮擠滿，紅葉樹下幾無空隙。和服款步，階梯湧動去來腳步，金銀髮色、高矮穠纖，即便遊客如織，四處是人，此寺自有它的天生麗質，相機舉高，調轉寺院與天光的入鏡比例，仍可抓住部分神采，留下美麗見證。

紅葉逕自嫣紅，不理會人情湧退，仁王門朱紅、本堂前古樸的舞台於木樁支撐下懸於半空，音羽瀑布末尾則有排隊飲水之人。冬天日早歸山，人潮如水自寺院裡溢出，分流至鄰近巷弄。二寧阪青灰色石板向前鋪開，屋簷起落狹路兩邊，每一回頭皆有幢幢的歷史影像晃動。濃黑夜色如帷幕輕緩拉下，街燈亮起，天空是張濃黑密網。小巷通往未知，闃黑夜空弦月偕同金星亮出，照臨沉睡之楓。

※

夜幕籠罩，玩心卻仍活躍，捨不得楓紅，不願倉促自平安時期回到現代，便尋一夜間開放寺院，前去感受不同景觀。燈火較陽光友善，看似溫和其實更具穿透魔力，更能照出萬物白天未顯的神采。

鄰近的高台寺點亮夜燈，此寺為北政所1606年寧寧（豐臣秀吉正室）於秀吉亡故、豐臣政權瓦解後，在德川家康資助下為亡夫修建的寺院，亦是寧寧晚年居所及去世後的墓地所在。

庭園於歷史變遷中多次焚毀，靜謐之楓屢遭血洗與祝融，歷經劫難的亭台更具滄桑之感。臥龍池如鏡映出池畔樹影，楓紅淒美，一彎弦月懸掛枝頭，黑夜環繞，方丈庭園兩側楓葉正紅，雷射光一打，光影隨樂音移行地上，於枯山水碎石上浮動紅楓豔影。

臥龍廊順著坡路起伏，靈屋供奉秀吉與寧寧的木像，即便歷經數百年，深刻情意仍存留後人記憶……，靈動燈光照出斜坡路，拾階而上，步履間似有神靈指引，寂冷夜色別有玄妙意境。

靈屋上方，造型奇特的傘亭與時雨亭佇立，據說是修建高台寺時，特別從伏見城移建至此。古樸造型餘留歷史痕跡，茅草土泥岩縫間存有思古幽情，引發人超越時空的諸多想像。

寺廟莊嚴，宮廷禁制嚴謹，封建階級不可逾越，多少悲辛血淚藏於青史之外，供予戲曲小說翻唱改編。天空似近而遠往事已矣，楓紅年年回返，重現美麗記憶。

走出高台寺，沿著坡路往下走，背後燈火逐漸隱入黑暗。樹與牆、古道與今巷，白天擁擠的人潮消匿無聲，路邊石刻字跡難辨，從此巷入自另條道路走出，稍一不慎可能進入不明時空。街燈昏暗身影模糊，廣場前停著候客計程車，搭車隨流遠去，便離開這古意深濃的夜氛。

夜裡似睡而醒，夢中南方平地的黃褐楓香與北國被冷催紅的彩楓交映，家鄉城隍廟關起厚重大門，清水寺舞台雲霧集聚又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