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議震

往昔，「碑拓」是文人書房裡諸多清供之一，尤其至盛夏酷暑，書家素壁掛軸多有改懸碑拓之習，碑拓裡魆黑中透著冰白的筆畫，或可沁心脾，直入清涼世界。

雖說碑拓既雅，品讀墨拓善本又可讓人溫故知新，對書法虛實布局眼界提升，但其中考訂、辨偽、原刻與否……等，歷來遮人眼目、引人歧途的憾事不少，因而自古有「黑老虎」之稱。讀拓、藏拓若欲防為虎所傷，查閱訪碑錄、比對不同時代拓本之幽微差異，成了必要功課，亦是此中賞翫的樂趣所在。

古人訪碑記事，除記石碑尺寸、碑文筆畫闕全，偶記有訪碑跋涉心緒及路途所見，甚者如乾嘉時期金石大家黃易更繪有訪碑圖記錄行止（如：黃易〈岱麓訪碑圖〉）。而日治時期定居基隆的工商鉅子石坂莊作，亦好訪碑，百餘年前於北臺灣探查古碑並測繪、記錄，一九二三年四月由臺灣日日新報社發行，出版了臺灣第一本訪碑專著──《北臺灣之古碑》。

石坂莊作於此書中記錄最為警世的石碑，當推道光二十年（一八四○年）立於宜蘭的「嚴禁錮婢不嫁碑記」，清臺灣道姚瑩為遏止富戶長年以來將買來的婢女終身禁錮的「錮婢」惡習，示諭永禁，令地方衙署立碑告示，此後仍再三申禁，卻未杜絕，至日治初期依舊不時傳有悲劇。

據國立中央圖書館臺灣分館所藏宜蘭此碑拓片，文字殘失大半，所幸石坂莊作當年謄錄全碑，稍補缺憾。

石坂莊作的北臺灣訪碑，並非一時心血來潮之舉，從其一生十餘本著作中《臺島踏查實記》、《臺灣古代文化之謎》、《天勝乎人勝乎臺北洪水之慘禍與治水策》、《基隆港》……，及創辦學校、圖書館、捐建公園等，可見對臺灣文史探究及地方事務的豐沛熱忱。

在杉浦和作一九一二年出版的《臺灣商工人名錄》裡，登錄石坂莊作公司經營內容有臺灣度量衡器「特許」販賣、東京製鋼株式會社製品特約販賣、帝國生命保險株式會社基隆代理……等，十餘種特許、特約、一手販賣、代理之營業內容。另外，石坂莊作在此書中「全國商業會議所一覽」之右頁，刊登特別頁全頁廣告，上半頁為自家公司的營業廣告，下半頁則為其創立的公共圖書館──「石坂文庫」介紹。

「石坂文庫」為石坂莊作於一九○九年，自費創立臺灣第一個完全「免費」閱覽的圖書館，一改當時日本及臺灣圖書館「收費」閱覽的成例，其在〈設立文庫小啟〉以漢文闡明初衷：「然觀夫本島讀書界之現狀，似不無遺憾。即全島中無一完全之圖書館，坊間所鬻者，只有朝刊暮廢之雜誌，不然則稗史小說耳，個人中可稱藏書家者絕少，雖有深思好學之君子，亦惟徒喚奈何而已矣。」

此外，石坂莊作還增開分館，並開辦臺灣圖書館史上首次「巡迴書庫」，讓藏書出館巡迴借閱，推廣閱讀，嘉惠他方。

石坂文庫成立後，獲不少公部門、商社、企業家、著名學者的認同與實際支持，在《私立石坂文庫第三年報》記有圖書寄贈芳名，如畫家石川欽一郎、實業家澀澤榮一、哲學家井上圓了、礦業家秋山義一、著名書店丸善株式會社、株式會社臺灣銀行、三越吳服店（即三越百貨前身）、臺灣日日新報社、大阪每日新聞社、臺灣總督府研究所、臺灣教育會等，洋洋灑灑，蔚為大觀。

石坂莊作一生所做的志業，無論著書，抑或創辦圖書館、學校，都不是容易的事，石坂先生恐前人碑刻遭風雨侵蝕、人為破摧而訪碑記實，愛護好學君子而開設免費圖書館，關懷白天必須工作的失學清寒子弟，而成立基隆夜學校……，布施眾善於他鄉。

經過一百餘年，石坂文庫初創的見證者或當年曾為石坂莊作訪碑指路的鄉人，早已隨風而去，若無昔日若干文本留存，抑或偶有緬懷文字，一切或將隱沒人間，無人喟然。